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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什麼(鈴木大拙)

  禅是什麼

  鈴木大拙

  禅不是什麼

  在著手詳細闡釋禅學以前,讓我先回答批評者經常提出幾個關于禅的本質的問題。

  禅像大部分的佛教教法一樣,是一種高度知性和形而上學的哲學體系嗎?

  我曾說我們在禅裏頭看到所有東方哲學的具體化,然而那並不意味著禅是一般意義下的哲學。禅絕對不是一個以邏輯和分析爲基礎的體系。它甚至是邏輯的對立面,我所謂的邏輯是指二元論的思考模式。禅裏頭或許有個知性元素,因爲禅是整體的心靈,在裏頭可以看到森羅萬象;但是心靈並不是一個可以分割爲許多機能而解剖以後一無所剩的組合物。禅並不以知性分析對我們開示任何東西;它也沒有任何規定弟子們要接受的教義。

  就此而論,你也可以說禅並無定法。習禅者或許有些禅法,但那是基于自身的考慮,爲了他們自己的方便;他們不認爲那是因爲禅的緣故。因此,在禅裏頭並沒有什麼聖典或經教,也沒有任何可以直指禅的根本意義的咒語。如果有人問我說禅有什麼教法,我會說禅並無任何教法。即使禅有什麼教法,也是出自自家心裏。我們以自己爲師,禅只是指路而已。除非指路本身就是教法,否則禅並不刻意規定什麼東西作爲其教旨或基本哲學。

  禅宣稱是佛教,但是經論裏提出的一切教法都被禅視爲只是浪費紙張,其作用也只在于拂去知識的塵埃,如此而已。但是我們不應就此以爲禅是虛無主義。所有虛無主義都是自我破壞的,不知鄉關何處。否定主義作爲一種方法並無不妥,但是最高的真理是一種肯定。當我們說禅沒有哲學,說它呵佛罵祖,否認所有教法權威,將一切經論棄若敝屣,我們不要忘記,禅就在否定的同時舉示了某種相當正面且永恒肯定的東西。我們在後面會闡明這點。

  禅是一種宗教嗎?它不是一般意義下的宗教;因爲禅並不敬拜神,也沒有什麼儀軌;亡者也沒有什麼歸宿。更重要的是,禅不需要他者去照顧靈魂的幸福,也不很在乎靈魂不滅的問題。禅沒有任何信理或“宗教”的累贅。

  當我說禅裏頭沒有神,虔信的讀者或許會很吃驚,但這並不意味著禅否定神的存在;肯定或否定都不是禅所關心的。當一個東西被否定時,否定本身就蘊含著某個沒有被否定的東西。肯定亦複如是。這在邏輯裏是難免的事。禅想要超越邏輯,禅想要尋求一個沒有反命題的更高的肯定。因此在禅裏頭既不否認也不堅持神的存在;只是在禅裏面沒有猶太教或基督宗教所理解的那種神。禅既不是一種哲學,同理,禅也不是一種宗教。

  禅相信人的清淨自性和善

  至于在禅寺裏可以看到的佛、菩薩和天人諸衆的雕像,他們只是木頭、石頭或金屬而已;和我家花園裏的山茶花、杜鵑花或石燈沒什麼兩樣。禅會說,那麼幹脆就膜拜盛開的山茶花好了。相較于頂禮諸佛菩薩、灑聖水或領聖餐,膜拜山茶花一樣也很有宗教意義。

  大部分有所謂宗教信仰的人認爲有福報或神聖的敬拜行爲,在禅的眼裏都只是人爲造作而已。它甚至大膽地說:“持戒比丘不升天堂,破戒比丘不入地獄。”對于凡夫而言,此番話無異于否認了道德生活的習慣法則,但是其中卻蘊藏著禅的真理和生命。禅是一個人的精神。禅相信人的清淨自性和善。任何增減損益都會斷喪精神的完整性。因此,禅特別反對一切宗教習俗。

  然而它的反宗教只是個表象而已。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會赫然發現,在禅的粗野宣言裏竟然也有如此深刻的宗教蘊義。但是說禅是如基督教一般的宗教,那也是一個誤解。我舉一個故事解釋一下。傳說釋迦牟尼佛初生下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創立雲門宗的雲門文偃禅師卻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

  一般人看到如此狂妄的評語,會對禅師作何感想呢?但是其後的禅師卻贊歎雲門是“將此身心奉塵刹,是即名爲報佛恩”。

  禅要一個人的心自在無礙

  禅不能和印度的遁世者或某些佛教徒的默觀形式混爲一談。禅認爲“禅那”並不等于禅修。一個人或許會在禅的訓練裏沈思一個哲學或宗教的主題,但那只是附帶的事。禅是要覺照心靈的真正本性,據以訓練心靈本身,做自心的主人。直指自心或即靈魂的實相,是禅宗的基本目標。因此,禅不只是一般所謂的默觀或禅那。禅的訓練在于開啓心眼,以澈照存在的理由。

  空中鳥默觀什麼?水中魚默觀什麼?它們只是飛翔,只是優遊。這還不夠嗎?

  我們可以說基督宗教是一神論,吠陀宗教是泛神論,但是我們無法以類似的主張去談論禅。禅既不是一神論也不是泛神論,禅並不適用這些名稱。在禅裏面並沒有什麼執持的對象。禅是虛空中飄蕩的雲。沒有螺絲鎖住它,也沒有繩索系住它;它任運自在。任何默觀都無法將禅系于一處。默觀不是禅。無論是泛神論或是一神論,都不是禅所專注的主題。如果禅是一神論,它會要弟子們默觀那以遍照世界的聖光泯除一切差別分殊的萬物一體性。如果禅是泛神論,它會告訴我們說,即使是田野裏最平凡的花朵,也映現著神的榮光。但是禅會說“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禅要一個人的心自在無礙,即使是一或全體的概念,也都是絆腳石和葛藤,只會戕害精神本來的自由。

  因此,禅不會要我們去沈思狗子是不是神,或者叁斤麻有無神性。如果禅這麼做,那麼它就落入某個哲學體系,也就再也不是禅了。禅只是去感覺火的溫暖,冰的冷冽。因爲天寒時我們會冷得發抖而去烤火。正如《浮士德》所說的,“感覺便是一切”。但是此處所指的“感覺”必須就其最深層且純粹的形式去理解它。即使只是說“就是這個感覺”,也意味著禅已經不在了。禅是無法概念化的。此即爲什麼禅難以捉摸。如果說禅主張任何默觀,那也會是如實觀照雪的白,烏鴉的黑。

  禅有時候被認爲是“殺心逐妄”。《日本的宗教》的著名作者格裏菲斯如是說。我不知道他所謂的“殺心”究竟指的是什麼,他是說禅以心一境性或入眠去“殺死”諸心行嗎?看到對于禅無批判能力的評論者如此的淺薄鄙陋,讓我著實驚訝。其實,禅並無“心”可殺,因此在禅裏頭也就沒有什麼“殺心”可言。禅也沒有我們可以歸依的“自我”,因此禅也沒有我們可以陶醉的“自我”。

  禅的外在面向捉摸不定

  其實,禅的外在面向是極爲捉摸不定的;當你認爲窺見它時,它早已鳥飛無迹;它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因此,除非以數年時間窮究其基本原理,否則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因爲禅是無底深淵。禅會以另一種方式說:“叁界無法,何處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動,寂爾無言。觌面相呈,更無余事。珍重。”須臾猶豫,禅便一去不返。叁世諸佛都要你再一次擬舉,卻已經是“叁千裏外”。“殺心”、“自我陶醉”,誠然!禅沒時間去和這些評論瞎攪和。

  評論者或許會說,禅把心智催眠成無意識狀態,好去體悟佛教所謂的“空”,主體在其中無法意識到客觀世界或自我,落入廣袤的空裏頭。這個诠釋同樣誤解了禅。的確,禅的某些語詞或許暗示著這樣解釋,但是如果要了解,我們必須做個跳躍。我們必須橫越那個“廣袤的空”。如果主體不想被活埋的話,它必須從一個意識狀態裏醒來。唯有抛棄“自我陶醉”,而且“醉漢”也要真正醒覺到他的深層自我,才可能體悟到禅。

  如果有所謂“殺”心,那就交給禅吧,因爲禅會讓被殺者和無生命者重獲永生。禅會說:“重生吧,從夢裏醒來吧,從死裏複活吧,你這醉漢。”因此,不要蒙著眼去看禅,你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也無法抓得著禅,而且不要忘記,我不是喜歡耍嘴皮的人。

  這類批評不勝枚舉,我希望以上舉隅足以讓讀者接受對于禅的正面描述。禅的基本理念是要探索我們存在的內在結構,而且是盡可能以直接的方式而不假外求。因此,禅呵斥一切類似外在權威的東西。絕對的信仰只在一個人的內在存在裏。如果禅裏頭有任何權威,那也是來自內心。這是在最嚴格意義下的真理。

  即使是論理能力,也不被認爲是究竟或絕對的。相反,它會障礙心和自身最直接的溝通。知性的任務只是一個媒介,而禅則無關乎媒介,除非它想要和他人溝通。因此,一切經教都只是方便假設,其中並無任何究竟。禅要如實把握生命的核心事實,而且是以最直接且生動的方式。禅自稱是佛教的精神所在,其實它也是一切哲學和宗教的精神。當人們完全體會到禅,他就會得到心的絕對平安,也可以正其性命。除此之外,我們夫複何求?

  或謂,既然禅的確是一種神秘主義,那麼它在宗教史裏就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東西。或許是吧,但是禅是自成一格的神秘主義。它所謂的神秘主義,無非日照花開,或是我現在聽到有人在街上打鼓的聲音。如果這些都是神秘主義的東西,那麼禅有一籮筐。有人問禅師什麼是禅,他回答說:“平常心。”這不是很平凡直接嗎?它和什麼教派精神一點關系也沒有。

  基督徒和佛教徒都可以習禅,正如大魚小魚都可以在海裏悠遊。禅是海洋,禅是空氣,禅是山,禅是雷鳴閃電,是春天的花,是夏天的暑熱,是冬天的雪,不,不只如此,禅更是人。盡管禅宗史裏積累了許多形式、習慣和附會,但是它的核心事實卻始終生機盎然。此即禅的殊勝之處:我們可以不偏不倚地觀照究竟實相。

  如前所述,禅在佛教裏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有系統的修心法門。一般的神秘主義總是過于奇詭谲怪而脫離常軌,禅則對此有著重大的革命。禅把那高亢入雲的東西拉回到地上來。隨著禅的開展,神秘主義也就不再神秘莫測;它不再是精神異常者的突發性症狀。因爲禅就開顯于市井小民最平凡無奇的生活當中,在行住坐臥當中體會生命的實相。禅以有系統的修心去觀照它;禅打開人的心眼而得見那周行不息的偉大奧秘;它打開人的心量,在一彈指間領受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無限;它讓俗世生活猶如在伊甸園裏漫步一般;而一切靈性的造就皆不假任何教義,而是直指那蘊藏在我們自性裏的真理。

  無論禅是什麼,它總是實證的、平凡的,同時又是最有生命力的。古代有一位禅師,在說明禅是什麼的時候豎起一指,有一位禅師則是踢球示之,更有一禅師掌掴問道者。如果那深藏于我們自性的內在真理如是開示,那麼禅豈不是一切宗教當中最實證且直接的靈修方法嗎?這個實修方法不也是最原創的嗎?的確,禅總是原創性的,因爲它不和概念打交道,而只關心生活的實相。若從概念去理解,那麼豎一指也只是日常生活裏的一件瑣事;但是在禅的眼裏,它卻回蕩著神性的意義和創造性的生命力。只要禅能在我們陳腐而拘于概念的生活裏指出這個真理,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它有其存在的理由。

  摘自《鈴木大拙禅學入門》

  

《禅是什麼(鈴木大拙)》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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