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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說張萬雄之死▪P3

  ..續本文上一頁,得到了很多材料。

  他一直在關心我的創作。小說《西夏的蒼狼》裏,有的素材就是他告訴我的。沒有那素材的激發,就不會有《西夏的蒼狼》。

  前幾天,兒子還希望我多去武威,說你只要跟張萬雄他們多聊聊,就會有無數的素材。我說好,等過完年後,那邊一暖,我們就去一趟武威,多待些日子。

  可沒幾天,卻聽到了噩耗。

  心頭就多了濃濃的霧。我的妻和陳亦新,也是這樣。聽到萬雄的死,比聽到有些親戚的死,更加讓我們痛惜。

  這麼好的人,就這麼走了。

  都說,要是得了惡病,是沒辦法的事。可這種死法,誰都想不通。

  我卻從他的走裏,讀出了他多年來的心靈掙紮。

  他是個多好的法官啊,業務好,有良知,家鄉需要這樣的人,可是他選擇了死去。爲什麼呢?我一聲聲追問,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卻又沒個清晰思路。

  聽朋友說,死之前,他想換一個單位。又聽說,因爲工作,似乎發生過一些爭執和不快。朋友說,也許,這最後的一點兒不快,成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過,我並不這樣認爲,萬雄不是個小氣人。他的心裏,很少有那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多年來,我們之間的話題,多是大事。讓他絕望的,定然不是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

  在他的遺書裏,他說:“我的死,是我的個性發展的必然結果。”叫家人不要找組織的麻煩。他說,他的死,不能埋怨任何人。

  我想,他是真的絕望了。

  我想,那叫他絕望的力量定然很大。在他的心中,那種可怕的絕望洶湧而來,不可一世,沖垮了他對朋友的友情,沖垮了他對父母的親情,沖垮了他對妻子的愛,沖垮了他對女兒的愛。那時節,他的世界裏的一切,都無法抵擋那種絕望時,他才會選擇走這條路。

  這股讓那個曾經燦爛地微笑的青年、患上重度抑郁症的力量,定然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它絕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也超越了任何的標簽。

  以前,他老是希望我的這支筆,能寫出他想說的話。我也想這樣,可是,這世上,有些話,其實是不能說的。

  在萬雄的生命裏,我只能做一個遙遠的夜幕下的火把。我給不了他多少光。當他目光轉向我時,也許能看到一點微弱的光。當他背向我時,他看到的,也許是無邊的夜幕。

  他就是在那夜幕裏跳樓的。

  他摔得很慘。當清晨的曙光出現時,他摔爛的身子就叫嚴寒凍硬了。人們先得弄消了他凍僵的身子,才能爲他美容,才能讓他用相對美好些的表情,去面對更多疑惑的人。

  那麼,他爲啥選擇了在法院裏自殺呢?

  不知道。

  他在遺書裏說,不要舉辦任何儀式,就把那骨灰,撒進騰格裏大沙漠吧。

  記者張文生說,有些人看了那遺書,就說,那是他太愛雪漠的《大漠祭》了。

  只是,他的那種慘烈的死法,實在是太紮眼了,只看到甚至想到那慘相,就會讓很多人受到傷害。

  都說,這年頭死的,咋盡是一些不該死的人?。

   6

   萬雄死後,我正在廣東。我馬上打電話給我的學生,請他代表我,送去一個花圈。學生遵囑送了去,卻發現還沒設靈堂,說是他的善後工作正在進行,還沒決定設不設靈堂。

  他的死,讓親人們痛不欲生。

  另一位朋友談到了他的遺言。他在那最後的文字中,將好些物品都分了。比如,他說家裏有一條煙,叫人送給他的司機;還有些字畫,都分給了朋友。朋友說,他的遺書,是那麼有人情味。

  難道,他會想不到,自己的死,對親人來說,會是多大的打擊?

  朋友說,萬雄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是個理性的人,那死前徘徊的近一個小時裏,他不會想不到妻子和女兒。但他選擇了這種慘烈的方式,等于在說:我不想跟你們玩了。

  朋友說,也許,你不該勸他遵循那遊戲規則的。因爲他要是遵循了,快樂的希望就很渺茫。因爲無論到哪裏,只要有那規則,他就不可能快樂,除非他像你一樣潔身自好。否則,他的清醒和他的遵循,就會讓他人格分裂。這樣,他就很難掙脫他自己。

  朋友問,他是不是有種甯爲玉碎的味道?

  我無語。

  憋了許久,我才說:即使你說得有道理,但還是有人會遣責萬雄,說他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

  朋友卻說,他願意承擔這幾個“不是”,但他仍然選擇了這種慘烈。他定然有他的想法。他可以有無數的死法,如喝安眠藥,如上吊,如投水,他爲啥選擇了跳樓呢?他也可以在其它地方去死,他爲啥選擇在法院裏呢?他的死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種態度和發言?

  我仍然無語。

  一位外地朋友發來短信說:“張萬雄的自殺,和你《白虎關》中瑩兒自殺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被那種人文環境給扼殺了,那些規矩都是魔桶。”

  我不知道他說得有沒有道理?

   7

   萬雄的老婆沒工作,女兒正上高中。他這一去,老婆“露水曳到半山坡”,女兒上大學的學費是否有了著落?家裏人以後的生活,都成問題了。朋友們就希望那善後,能處理得好一些,但聽說,因爲是自殺,這事有些難辦。

  朋友們都在爲他爭取,理由有幾點:

  一是他帶病工作。抑郁症是很可怕的疾病——他曾因爲這病住過院。既然政府已向媒體承認了死因是抑郁症,這症的自殺率又超過正常人的20多倍,那麼,他的死,單位不能說全無責任。因爲,要是他得到了中央電視臺對抑郁症患者崔永元的那種照料,結局可能是另外一種;

  二是他死的地點是在法院。他是在加班時出事的,死在了單位。死前,他還處理了一些案卷材料;

  叁是他在遺書中明確寫了,是“工作和生活的壓力過大”,才覺得“生不如死”,因而自殺的。

  一位懂醫的朋友說:抑郁症多數病例有反複發作的傾向,每次發作大多數可以緩解。要是張萬雄在抑郁症發作時,遇到了好的善緣,就能緩解症狀,跨過這一關。要是工作壓力過大,定然會加重病情,必然會導致不好的後果。他說,從本質上說,抑郁症的自殺,跟高血壓的腦溢血死亡,是性質相同的一種後果。若是高血壓患者死于加班,家人會得到妥善照顧的話,那麼,死于加班的抑郁症患者的親人,也應該得到相應的照顧。

  好心的朋友們還找了其它一些理由:比如,萬雄死前,在單位裏徘徊了半個多小時,單位值班者爲啥沒去問詢?爲什麼死者于晚上九時多跳樓,次日才被發現?單位是如何安排人值班的?若是有合格的值班製度,若是問詢或照料死前明顯痛苦焦慮的萬雄,或將跳樓後也許只是受傷的萬雄及時送往醫院,是不是可以避免一次悲劇?

  我也理解朋友們的好心,他們並不想追求誰的責任,他們只是想爲萬雄的妻子和女兒爭取到一些必要的幫助。

  朋友告訴我,因爲萬雄是自殺,爭取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聽到這,我忽然感到寒心。我想,不管咋說,作爲一塊土兒的同事,想必應該有一份起碼的同情心吧?人家屍骨未寒,怎能冷漠如此?要知道,人家明明是病人呀,中央電視臺的崔永元患這病時,臺裏都當成了大事,派專人跟隨、照顧、護理。不然,崔永元早沒了。在涼州法院,萬雄患抑郁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過相應的照顧?

  我想,要是萬雄在天有靈,知道朋友們的好意和爭取的困難時,不知會咋想?

  在生前,做爲副院長,有很多人巴結他,他一死,連爲妻子女兒爭取一點兒經濟上的幫助都成了很困難的事。我想,在他死前,要是了解到這一點,還會不會自殺?

  這時候談這話題,似乎有些晚了。不過,我的眼前,老是晃著那個小女孩的面孔。唉,她是那麼的文靜和弱小。

  每次,一想到她,我就會發怒。我就會惡狠狠地罵萬雄。

  我說,你應該想到你家人的。你定然想不到,你那樣死了,朋友的那點可憐願望,想要實現,都會費很多氣力。

  我說,知道不,你待在那個位置上,因爲你的良知,世上就會多一點公平。你一走,那位子空了,上來的那人,還如不如你?

  我說,你甚至也可以選擇辭職和養病,但只要你活著,對你的家人來說,就是一種貢獻。

  我相信,要是他死前,聽了我的這罵,也許就不會跳樓了。我很後悔,沒這樣罵過他。不過,他從來沒說過他想死,我也就沒有機會罵他了。

  我多想能這樣罵罵他呀!

  于是,我再一次給一些朋友打了電話。雖然別人覺得不吉利,我還是告訴他們:若是心上有了過不去的事,一定要給雪漠打電話,或是來找我,我帶他們到處走走。我很怕他們像萬雄那樣,不打招呼,就去做這種沒法挽回的事。

  他們答應了我。

  我說,哪怕僅僅是爲了你們的親人,你們也要珍惜生命。

  這,也成了我寫這篇文章的理由之一。

   8

  我放下了手頭正在寫的小說,用了我黃金生命段裏的四天時間,用蘸著血淚的文字,來悼念我的好友張萬雄。

  我更想告訴讀者:別將萬雄的死,跟某些腐敗分子的死相提並論。萬雄是我的朋友,是我能想念一生、痛惜一生的朋友,是我想到涼州時的溫暖之一。

  願我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善待自己,都能珍惜生命。

  我希望看到此文的朋友,能理解我的心情。若有讓自己不舒服的內容,也請諒解。這是我對朋友的一種態度。這個時候,能爲他說話、願爲他說話的人很少了。需要我說話時,我當然得說話。若有個別內容惹人不舒服,那也是我爲想幫助他的人提供的一個理由。請理解我的這點善心。

  我更不希望人們用慣常的那種對待官員之死的幸災樂禍的口吻,來談論我的朋友之死。我不願讓任何一種猜忌和偏激的汙水,潑向我這位還有追求和向往的朋友。

  我會一直關注這事,並將相關內容補入我的文章,選入我的文集,以傳諸後世。

  我希望一些有權的朋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幫幫那位失去父親的孩子,並安慰更多的心靈受到創傷的人。

  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成爲你們的一個幫助他們的理由。

  我會用我的筆,記下你們的所有善行!

  本文歡迎轉載!

  

《痛說張萬雄之死》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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