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遭遇麻風女(10)
那似乎是一個女子。說似乎,是因爲她依稀像個女子。她的身上背了許多布團似的東西。以前,我老是在藏地碰到這類流浪的女子,她們背著自己的家,到處流浪。我想,這個女子,想來是空行母的化現。
但仔細打量一番後,我卻疑惑了,因爲她離我想象中的空行母實在太遠了。我懷疑她得了龍病。龍病還有一個名字叫“麻風”。藏地有許多患了麻風的人,爲了怕傳染,人們就把他們弄到荒郊野外,由他們自生自滅。當然,麻風病人中,也有治好了的。據說,治療麻風最有效的辦法是修煉,因爲麻風是龍病,而龍的天敵是大鵬金翅鳥。據說,大鵬金翅鳥吃龍時,只要翅膀一扇,就能將大海之水扇開,直至露出海底,那條該死的龍也就沒法藏身了,金翅鳥一叼,脖子一揚,便吞了那龍。據說,金翅鳥每年要吃數以萬計的龍,後來龍去求佛陀,佛陀便將大鵬金翅鳥收爲護法。金翅鳥說,我天生是吃龍的,我要是不吃龍,會餓死的。佛陀說好說好說,我叫我的弟子每天給你供一次食。于是,在供養對象中,便多了大鵬金翅鳥。其法曰:大鵬金翅鳥,曠野鬼神衆。羅刹鬼子母,甘露悉充滿。再持咒七遍:嗡穆帝莎诃。
因爲大鵬金翅鳥是龍的天敵,所以,對付龍病時,最有效的修煉就是金翅鳥法。密勒日巴的弟子惹瓊巴就患過麻風,後來他到印度求了大鵬金翅鳥法修煉,才治好麻風。此外,據說還有一法,就是用修煉有成就的大德的尿液洗那患處,也能治好麻風。
我到了近處,一觀察,就發現,女子患的確實是麻風。因爲她的鼻子都爛了,臉上只剩下一個大洞,此外,還有許多傷處,正流著病液。
雖然覺得惡心,我還是強忍了問:你爲啥到這個地方來?
女子說,你不瞧我這模樣嗎?我想住人多的地方,可人家叫我住不?因爲爛了鼻子,她的聲音十分難聽。她又說,我也不想住這沒人的地方,可人家硬要把我送到這兒。
你咋生活?
每半月,家人來送一次吃食和水。但這次,不知爲啥,他們遲了叁天了,我早沒水了,你有水沒?
我想,我也只剩下一點兒水了。但雖然自己渴得難受,還是將水囊口伸向那女子前面的鐵碗。
女子說,別倒了,省得灑了,我就用水囊喝吧。
我覺得惡心,但因爲有了前幾次的經驗,我想,怕又是空行母在試探我吧?便將水囊遞了去。女子接了囊,幾口就喝光了。我發現她的唾液沾在囊口上,覺得有些惡心。
女子道,別心疼這水。我估計,今明兩天,他們就該給我送吃食來了,到時候,我連本帶利,還你一囊水。
我說不要緊,喝吧喝吧。
那女子將囊還給我,說你給了我水,就是我的恩人,我請你到我的家裏坐坐好嗎?
我答應了。女子背了一大堆垃圾般的東西,顫巍巍朝北走了。我跟了女子,走了約二裏路,見一個沙窪裏有個巨大的土堆,土堆上有個洞穴。女子說,喏,這就是我的家。
我進了洞,發現裏面竟然很大,只是堆滿了垃圾般的東西,如布片啥的。女子說,瞧我的家當,算多吧……你可別小看它們,世上只有無用的人,沒有無用的東西,別小看那些布條們,冬天來的時候,它們可以取暖,可以烤火,還有好多用處呢。我還可以給我的小狗墊窩……哎,我的小狗呢?她叫了好幾聲,從遠處跑來一只小狗。我見那小狗竟也是膿皮癞瘡,仿佛也患了麻風。我想,也難怪,老是跟麻風病人在一起,保不定也會得病。聽說,人要是沾了那病水水,也會得麻風的。
那小狗一見我,竟十分親熱地蹭了來,我怕沾了它身上的病液,就東躲西躲,但小狗哪管這些,仍是蹭了來。我只好輕輕地踢開了它。
這下,女子不高興了。她說,世上有好些虛僞的人,嘴裏雖說衆生是父母,可一點也沒有悲心,總是用輕賤的態度對待衆生,這樣的人,就是修上千劫萬劫,又能修成個啥
我臉紅了。我想,聽她的口氣,似乎是有些來頭的。
那女子說,我又不是說你。我是說我以前的親人。你別看我現在難看,以前也是千嬌百媚萬種風情呢。我的年歲並不大,才二十叁歲。五年前,因爲我父親是個富商,我又生得漂亮,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向我求婚的人擠破門檻,可沒想到,我竟然得了這號病。這一病,世界就露出真面目了。別說那些求婚的人都不見了,連我的父親也開始躲我,唯恐我把病傳給他。後來,竟把我送到這裏,想叫我自生自滅,幸好母親不忍心我餓死,每半月派人來送一次吃食和水,我才活到現在。
她抱過那條狗。人狗相擁了,彼此伸出舌頭舔了一陣。女子說,你可別小看這狗,我沒病時,它對我好;我有了病,別人都待我不好了,可小狗仍對我好。它可比人好多了。我發現,世上最好的動物便是狗,無論你窮還是富,無論你健康還是生病,你只要待它好,它就會待你好。你十年前給了它一塊骨頭,十年後它仍然會記得。可那些受過我恩惠的人,今天早不見影兒了。
我聽得鼻子發酸。我想,這女子的遭遇真是悲慘,便慚愧方才見到她時的那種惡心感,但又不好說啥,無論咋勸,都似乎不妥,便只是認真地聽。
女子說,現在我倒是感謝這病了。要不是這病,我還不會修行呢。正是這病,叫我看到了世界的無常,我才開始讀一些佛書……喏,就是這幾本,你瞧。她從枕頭下取出幾本書來,遞給我。我一看,原來是些十分普及的通俗讀物,就說,這些僅僅是知識而已。你要想真正修行,就去找個上師,求個密法,好好修煉。你這地方,雖然有些偏僻,倒是個修行的好地方。
那女子道,我哪有啥福氣去拜師呀,瞧我這樣子,人家一見,遠遠就躲了。
我說,要是你真的想修行,我倒是可以教你的。
女子一聽,高興地笑了。因爲爛了鼻子,本該如花的笑顔,倒顯得十分可怖。我生起了很大的悲心,就給那女子講了出離心,講了慈悲心,講了修行的一些基本常識,又給她灌了綠度母頂。因爲手頭沒有綠度母的唐卡,我就給她仔細地講了綠度母的形象。女子人雖醜陋,心倒不曾被麻風病蒙昧,不消半天,便學會了綠度母的持咒和觀修。
爲了答謝我的教誨之恩,女子取過盛食物的罐子,給我供養她舍不得吃的食物。我一看,那稀罕物似乎是年糕之類,但因爲天熱,上面長滿了綠苔。我知道這東西已吃不得了,但看到那女子一臉的虔誠,還是接了。女子仰著臉,醜陋的臉上充滿了期待,希望上師能接受她的供養,吃了這美食。我雖然很感動她的虔誠,卻無法將那發黴之物放入口中。我想,就算不提這綠苔,那上面不知沾了多少麻風病人的唾液,我吃了,想來也會得麻風病的。
那女子期待了許久,終于失望了。她從我手中接過那塊年糕似的東西,扔給了小狗。小狗歡快地吃了,幸福得直哼哼。
不爲難你了。女子說,我知道,好些人都不敢碰我吃過的食物,可是,我想不通,你剛才不是說要破除分別心嗎?我不知道,你這算不算分別心?
我臉上一陣發燒,就是,方才自己還給她講了許多如何破除分別心的竅訣,可爲啥一遇到事,自己還是不能自主心靈呢?不過,我想,即使是那些真正成就的大德,怕也不會吃沾有麻風病液的食物吧?
女子說,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當然不會怪你的。也好,畢竟我得了這種病,你還是小心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