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爲了那個夢(5)
無論瓊波浪覺經曆了怎樣的靈魂折磨,他還是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莎爾娃蒂。他告訴他的命運選擇,說他雖然寫了保證書答應要娶她,但那是被逼的。如果她願意,就放他遠行吧。如果她要他守那個女神廟的城下之盟,他也會跟她結婚,但他定然會痛苦一輩子的。
莎爾娃蒂很是痛苦。
在我滄桑的記憶裏,當時的瓊波浪覺和莎爾娃蒂,有過這樣一個對話——
你真要走嗎?
是的。
你爲什麼要走?
因爲,走是我的宿命。要是我現在不走,就可能永遠走不了啦。
爲什麼?
因爲現在我還能記著我的宿命。當我在這兒待上一年後,那宿命的印迹就淡了。待上兩年,那印迹就更淡了。當我待上叁年,那印迹就若有若無了。當更長的時光流水沖刷之後,我就再也記不起我的宿命。
真那麼可怕嗎?
是的。世上有許許多多可能偉大的人,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宿命,但就是在那種警覺消失之後,他們終于忘記了自己的本來,成了一個混世蟲。
也許,你說得對。我在當女神的時候,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女神。現在,我只是一個害相思的女子。僅僅過了五年,我已忘記了當女神時的許多東西。
說真的,現在,你已經開始占領我的心了。要是我繼續待下去,那個叫奶格瑪的女子會漸漸退出我的心靈,會有另一個人完全地占據我。她也許叫莎爾娃蒂,也許叫別的名字,它們只是一個個符號。但奶格瑪不是符號,她是我活著的理由,而別的女子,只能參與我活的過程。因爲奶格瑪代表的,是一種形而上的追求,而別的女子,則是一種形而下的生存。
那你爲啥不將別的女子當成那種形而上的追求呢?
因爲,她們承載著不同的精神。奶格瑪代表著出世間的利衆精神,別的女子則代表世間法的某種規則。
所以,你才要離去?
是的。趁著我還清醒的時候,就強迫自己離開那種可能叫我失去記憶的環境吧。環境對人的影響,你比我更清楚。在女神廟時,你就是女神,跟我在一起時,你僅僅是個害相思的女子。你遇到什麼樣的環境,就可能有什麼樣的心。
這倒是真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的故事。很小的時候,他就想效法那些古代的大德,去印度求法。但後來,他一直沒有去。因爲他一直能找到不去的理由。因爲任何人只要想找理由,他總能找到任何理由的。世上所有的理由,都是在你需要它的時候出現的。它的本質是欺騙你自己。父親也這樣一次次用那理由欺騙著他。他一天天長大了,理由也一天天多了。到了某一天,他發現自己當初的那種想法真是太幼稚了。于是,他心甘情願地當了本波的法主。再後來,當我有了他小時候的那種追求時,他竟然想阻止我。因爲在他的眼中,我的那種想法,是幼稚的標志。就這樣,父親日漸成熟的世故,終于殺死了他的夢想。
他一直沒能走出來?
是的。最早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走出來。于是他想,等我有了力量就走出來。其實,他不知道,真正的走出來,根本不需要力量,只需要一顆堅決地走出來的心。那顆心是世上最強大的力量。父親卻一直在積累著自己以爲必需的力量。後來,他終于有了那種機會和力量,但他卻沒有走出去的心了。在父親臨死前的一天,他忽然記起了自己的夢想,他悄悄告訴我他的遺憾。他說要是有下輩子,他會實現他的夢想的。我很想說,下輩子,你仍然會有無數阻擋你的理由,你仍會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安逸,你仍然會懼怕陌生,仍然會有無數庸碌屠殺你的夢想。雖然他臨終時的發願和遺憾,會以輪回的形式,出現在他的一個生命體上——在父親的下一個童年裏,那夢想仍會出現,但世故的環境仍然會腐蝕他前世的夢想,並腌透他天才的童心。要是沒有那“能斷”的智慧之劍,父親仍會世世代代地遺憾下去,成爲另一種可怕的輪回。所以,我得守護著我的心,不要叫它日漸世故。
你是啥時候打定主意的?
就是在你父親將我當成兒子的那時。那時,我忽然發現,我一下子擁有了許多東西,有了地位,有了産業,有了妹妹或是妻子,也有了許許多多想不到的溫馨。我忽然發現,命運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不需要我再付出多少努力了。因爲無論我如何消費,也花費不了那麼多的財物。但同時,我發現我有了一種責任,它限製了我的很多自由。生活很公平,它在賜予你許多東西的時候,總要從你的生命裏索取相當價值的東西,比如自由,比如追求,比如夢想。那時,我就想,我該走了。
爲了你的夢想?
是的。爲了我的那個夢。
好的。我理解你了。你走吧。你別再管你的所謂簽約。被迫訂下的所謂保證和契約,你不必遵守它。你別管他們,我去說服他們。不過,我知道,更香多傑的嗔恨心和執著都很重。他定然很看重你的簽約,他會覺得你欺騙了他們。他定然會報複的。我雖然不知道他報複的方式,但你要善加提防。我會盡量消除他的嗔恨心,不過,你要知道,女神一旦退位,就跟當地所有的女兒差不了太多,是沒啥地位的。我不知道我的勸說,能起多少作用,我想請我的父親也說服他們,試試看。我們盡力吧。
她又說,你走後,我會一直等待下去。你要答應我,找到你的尋覓後,一定要來找我。你要將你現在的約,推遲到你找到夢想之後來踐。以前,我也有我的夢。很小的時候,我就想當女神。後來,我當了女神。我當了女神的時候,發現自己雖然有女神的形貌,但我並不是女神,因爲我沒有明白。即使在我給那麼多的人指點迷津的時候,我也沒有明白。那時我想,我一定要當真正的女神。我要尋找生命的真相,我要窺破生死的秘密。我要洞悉真理。我要建立一種歲月毀不掉的價值。
這也是你的夢想。
是的。當我走出神廟的時候,我的心是灰色的。因爲我的女神夢破滅了。我由凡人成爲女神,再由女神複歸于凡人。雖然我擁有了數不清的財物,但我並不幸福。而且我發現,即使在我當女神的時候,我也不幸福。那時,我就想,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種甘露,喝了能叫人明白,能叫人忘憂,能叫人得到究竟的幸福?
我尋找奶格瑪,也就是想找到這種東西。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奶格瑪那兒找到它。但尋找的過程本身,就是幸福的。也許,那尋找的過程,便是那甘露本身。
你說得對。那我們各自去尋找吧,當你找到那種東西時,一定要告訴我。我也一樣。
莎爾娃蒂說,不,我不會再尋覓了。尋找是我以前的夢想。現在,我的夢想變了。我的夢想就是等你。我已經找到了能讓我幸福的甘露,那便是對你的愛。我不再去找任何真理了。我發現,當我想你愛你的時候,我真的是很幸福的。那幸福,遠遠超過了我當女神時的一切。我想沒有比它更令自己幸福的甘露了。我只想守候它。我相信,我的守候便是我的幸福。我會等你的。我會在余下的時光裏,等待你的到來。我不要超越,不要破執。我只要你。只要對你的那份守候和允諾。有了它的陪伴,我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
我理解你。愛也成了你的夢想。
不過,我有個請求,你帶上那靈鴿,讓它成爲你我的橋梁。就讓它經常給你帶去我的信好嗎?你可以回那信,也可以不回。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
好的。
我給你的信,不一定是你喜歡的內容。我可能愛你,可能罵你,可能怨你,可能有我想說的一切。你別管它的內容。你只管當成一個女子愛的真心即可。我不想掩飾,我只想像人們向梵天祈禱那樣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好的。我也期待著你的信。除了我的尋覓之外,我最在乎的,其實還是一個女子的真心。
我爲啥不叫你解除那約定,而只將它推遲到找到你的尋覓之後?原因是希望你答應我:等你真的找到了奶格瑪,求到那密法之後,一定要來找我,好嗎?我知道,修密法是需要明妃的。等你的證量達到雙修層次之後,就讓我做你的明妃好嗎?我告訴你,我不是女神,我只是一個女子。我向往愛情。在你達到能夠雙修的證量之前,我的修煉只是我的等待。你別管我的愛是不是聖潔,我只想告訴你,我的愛是真的,而且我願意守候這份世俗的愛。我甚至不想升華它。請你允許我對你有一份世俗的愛,允許我對你嬉笑怒罵,允許我對你的相思和埋怨,允許我有平常女子對一個愛人的所有心思和念想。你千萬別笑我。我其實不想超越。我只想跟我的愛人,靜靜地待在一個世界找不到的地方,相視一笑,無欲無求。我希望自己能實現這一夢想,我希望在我的生命中真的出現這樣一種愛。若是它不能出現的話,我就用我的夢來演繹這份愛吧。
好的。
你只要記得,在你的生命裏,有一個女子正等著你,等著你的歸來。她日夜經曆著相思之苦。那是她自願的,也是她的一種修行方式。她這樣修行的所有目的,就是爲了見到你。她最怕的是,要是自己不這樣修行的話,她可能會在一種非常疲憊的狀態下,放棄這份愛。爲了這份愛,我甚至不願進行傳統意義上的修行,我怕修行有成後的超然會消解我對你的愛。不,我不要那樣。我只要這份愛。我只想守候這份愛。我要守候著當你的明妃。需要告訴你的是,無論你眼中的我是不是明妃,但我的所有願望僅僅是想做你的女人。你叫明妃也成,你叫空行母也成,你叫侍者或是女兒也成。我都不在乎,因爲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只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戳破我的夢好嗎?
好的。
只希望你能守住你的承諾,在找到你的宿命之後來找我,我會放下一切,跟你而去。我願意跟你走天涯,或是住山洞。我願做你的仆人、丫頭或是你需要的所有角色。我只希望能黏在你的生命裏,成爲你擺脫不了的呼吸。
瓊波浪覺一臉淚花。他說,在那個分手的瞬間,他甚至想到了對尋覓的放棄,但莎爾娃蒂搖搖頭。她說,雖然你的尋覓讓我難受,但我最愛的,其實也是你的這顆尋覓之心。你要是放棄了尋覓,你就不是你了。我雖然有顆女兒心,但我的血液裏還有女神的基因。你只要守護你的誓約,在找到你的目的之後來找我,我便心甘了。
兩人擊掌明誓。
後來,莎爾娃蒂一直給瓊波浪覺寫信,那些感人肺腑的信件都以空行文字保存了下來。
每次,當我打破二元對立進入光明境裏,只要我想看,都可以看到那些文字。
在靜的極致裏,每當我看到那些文字時,我的心都會一陣陣抽疼。
不過,我還是理解並欣賞瓊波浪覺,正是有了他的這一選擇,千年後才有了另一番風景。他尋覓到的智慧之火,才會在我的生命時空中燎原開來,成爲歲月抹不去的人文景觀。要是他放棄了尋覓,古印度不過多一個庸人,世界卻會少無數成就師。
也正是因爲實踐了他傳承下來的那些偉大教法,才成就了今天的雪漠。
《無死的金剛心 第7章 爲了那個夢》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