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殺生節
在踏上新的尋覓之路前,莎爾娃蒂帶我參加過一次殺生節。它幾乎是當地最大的節日了。成千上萬的雞、牛、羊和水牛被帶進了廟宇。那些動物們當然知道自己的命運,它們都扯直了嗓門,發出各種各樣的驚叫,局促的小城裏充滿了各種慘叫。尼泊爾人是從不在自己家裏宰殺動物的,也不叫專門的屠夫代勞。他們將家畜帶到神像前宰殺,就等于供養了神靈,這本是婆羅門教的祭祀禮儀。這一點,跟你們涼州的習俗很相似。涼州人在打莊蓋房時也要宰牲,名義上要給土地爺供牲,但實際上那肉還是進了人的腹內。你說涼州人供牲時先要在家畜的耳中倒點冷酒,要是家畜一哆嗦,就意味著神已領了情,也叫領牲。尼泊爾和涼州相隔何止千裏,但這種殺生供神的習俗卻驚人的相似。可見,這一陋習也成了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呵呵,瞧我,也在與時俱進著,我不是也學會了這九百多年後的詞兒嗎?
雖然尼泊爾人認爲那些家畜會因爲供神而得到超生,但畜們並不領情,它們的眼裏仍然充滿了絕望和憂傷,它們的叫聲想製造地球末日來臨才有的氛圍,但叫人們臉上的歡慶味沖了。這世界,並不是家畜的世界,只要人類認爲歡慶,那世界也就歡慶了。
一輛輛馬車驢車被拉到了當街,這是山國尼泊爾的主要交通工具。車上挂著彩帶,轅上套著花環,車前擺了供品,供品有糧食、紅粉、水果等。在尼泊爾,車也成了神的載體,殺生節這天,是必須要祭車的。人們將活羊、公雞等撈到車前一一宰殺,沒頭的雞們翻著斤鬥在地上翻滾著,招來一陣陣驚歎聲。
那時節,我並不知道,殺生節如水的人流裏,有一雙暗中窺視我的眼睛。那人叫更香多傑,是莎爾娃蒂的堂弟。他的眼中充滿了刻毒,他遠遠地盯著我和莎爾娃蒂。他的出現,讓我的生命多了一種色彩。他同樣是我生命中的“逆行菩薩”。
人們宰殺了羊們,將血淋漓到車頭車身上,以示祭車。
接著,大批的屠宰開始了。鼓樂聲響起了,皇家士兵在院中排成了儀仗方陣。他們高舉著刀劍,發出驚天動地的誓言。宣誓之後,人們將牛羊趕進院裏。它們發出陣陣哀鳴,雖然殺生節被宰的牲畜都會成爲神的眷屬,但它們還是願意像凡獸那樣活著。這一點,它們有著跟中國的莊子一樣的見識。莊子甯願做曳尾于泥的小龜,也不願被製成標本供奉于廟堂之上。牲畜們像那些發誓的士兵一樣,也發出驚天動地的哀告聲。它們大叫:我們要活著!我們要活著!我似乎聽懂了它們的心聲,淚一下子湧上眼睑。我想,無論婆羅門教有著怎樣精深的教義,單憑這樣大規模的殺生祭祀,我就不可能對它産生淨信。我想,無論是怎樣的神,也沒有權力奪取別的動物的生命。這種對殺生的厭惡,使我一直沒有在尼泊爾和印度皈依婆羅門教。
身軀龐大的水牛被拽到了屠宰的木樁前,一位婆羅門邊持咒邊往水牛身上灑水,一條漢子扯著牛尾。鼓樂聲大響,聲震天地,一位長官模樣的軍人舉刀上前,拿腔作勢,顯出十分威武的模樣。他掄圓膀子,長刀劃弧,電光般地殛向牛頸,眨眼間,碩大的牛頭已滾落在地。刀口處鮮血直冒,四濺開來。我不由得心中一緊,一股酥麻蕩向周身。我趕忙按學過的本波儀軌進行超度。沒想到,雖然我已離開本波,但在異國他鄉,我最容易想起的仍是我已離棄的本波。可見,一個人幼年學過的東西,會如影隨形地伴他一生。
牛身轟然倒地,濺起些許塵埃。一人已將牛頭搬到彩旗旁邊,另幾人拖了牛身繞旗而行。這便是所謂的祭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