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裹風挾雷的雪崩(2)
我們走得很艱難。
你可以想象得出那旅途的艱難。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那時,要穿過無人區,越過終年積雪的喜馬拉雅山,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行進在崎岖的山道上。馱羊越來越少,上了雪山之後,羊就吃不到草了,它們背上馱的青稞很快就吃完了。馱羊們一只只倒在雪地上。因爲找不到柴火,我們不能再煮肉了,羊于是變成了雪地裏的僵屍。你見過那些凍僵的羊屍嗎?它們大瞪著眼睛,橫著身子躺在雪地裏,毛片上沾滿了雪,硬成了一塊。它們的身子硬硬的,已看不出肉肉的軟和感了。它們像麥捆子那樣橫陳在雪地上。
一串腳印越過它們的身子,刺向天邊。你甚至看到了雪地裏趔趄的我,還有那個一般讀者不太喜歡的班馬朗。對此刻的他,你還是要心存感激。畢竟,在我最艱難的生命時空裏,他用自己的生命陪伴了我。我甚至相信,在我們首次前往尼泊爾的時候,班馬朗的發心也是清淨的。我很難相信,一個沒有清淨發心的人,會離開溫暖的家,翻越那茫然不知所終的雪山,到達一個被人們稱爲“西天”的所在。
那時節,老是出現大風,風裏裹帶著雪花,被人們稱爲“白毛風”。後來,你在一首短詩裏,老用白毛風的意象。因爲你總是看到在白毛風裏蹒跚的我。涼州人管那白毛風叫風攪雪。透過那白毛風,你甚至看到了我凍傷的臉。
因爲歲月的久遠,曆史的煙霧已經湮沒了我的許多信息。後來,你踏上了我曾生活過的許多地方,但你再也找不到我的信息。人們已經忘記了我。只有在被歲月染黃的某些書頁上,還可能找到我的名字。但那名字,遠沒有你此刻看到的我鮮活。
我當然是一臉風塵,要是你在雪地裏行進幾月,你也會有那樣的風塵。你還看到了我臉上有凍瘡,這凍瘡,班馬朗臉上也有。這是我們最相似的地方。因爲這一點,我一直恨不起班馬朗。我甚至相信,班馬朗真是命運之神賜給我的一位逆行菩薩。他的出現,就是爲了成就我的莊嚴。
我在首赴尼泊爾時遇到了兩個災難,一個是狼災,一個是雪災。那雪災,人說是本波護法神弄出的。那些山神們都是本波的護法神,雖然後來爲蓮花生大師降伏,但他們後來又反了,重新護持起了本波。對此說法,我將信將疑,因爲每個教派的人都說山神皈依了他們的教派,想以此招去更多的信衆。
雪崩發生時,我跟班馬朗正在休息。我們疲憊不堪,很想睡過去,但我們互相提醒著。誰都知道,要是真的睡過去,就再也不會醒來。我們吃著糌粑,我清晰地看到了班馬朗嘴裏的血。你可能不知道,在雪地裏凍久了,吃東西時,牙會出血。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雖然嘴裏有腥味,但疲憊已迷糊了他的味覺。
這時,那個女子忽然浮向心頭,她仿佛叫了一聲。我一下子驚醒了。我忽然感到了啥。我說,走。我一把扯了班馬朗,離開了那個山窪。
才轉過山腳,我就發現一片飛沫裹向我們方才歇息的地方。那是白色的水流,是無聲無息的旋風。它源自山頂的某個雪塊,據說是山神推動了它。它裹風挾雷,瞬息間,就帶動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雪們。雪于是發出靜默的大聲,悄悄撲向下方,想將我們腌成僵屍。
望著那雪流瞬間填滿了我們方才駐足的山窪,我目瞪口呆。我一直忘不了這一幕。我一直將它當成給弟子們講授諸行無常的典型事例。我老是說,性命在呼吸之間,要是我那時沒有警覺的話,早就成了雪中的僵屍,既不會有後來的求法,也不可能有十萬弟子。
許多時候,一個看起來不經意的細節,改變的,卻可能是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