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遠去的生命激情(11)
父親走後不久,我講了一次經。我講的是《綽年噶桑》。這是一種被稱爲伏藏的有名經典。藏地曆史上,有許多以伏藏形式保留下來的經典,它跟你的家鄉敦煌莫高窟後來出土的佛教典籍是同一性質。爲了不使經典毀于日後的毀佛大難和戰亂,一些有識之士將經典進行了伏藏。根據伏藏的形式,有藏于地下的土藏,有藏在水裏的水藏,有藏在岩下或岩洞中的岩藏……總之,有地水火風空識六種形式。《綽年噶桑》是識藏,是指埋藏在人們意識深處的伏藏。按本波的說法,當一種經典遭遇天災人禍難以流傳時,本教神祗或是賢哲就會將它藏在自己或他人的意識深處。多年之後,當天朗氣清時,在一種神秘力量的加持下,那些識藏就會以著述或是背誦的方式顯發出來。那些人可能是本波法師,也可能是目不識丁的牧人。授藏者與掘藏者可能是同一人,也可能相距好幾代。這次講的《綽年噶桑》,就是由一個叫珠顧綽年的人傳下來的識藏典籍。
按老祖宗的說法,在明空之境中流出的文字,其實就是佛菩薩的法身依托文字的顯現。我很能理解這一說法。
我第一次以法主的身份講經時,許多人都帶著很高的期望值來聽。想不到,我的這次講經沒有一點激情。許多人以爲是傷悼父親的原因。只有我明白,我已經對本波教法産生了極大的懷疑。在我眼中,這些來自識藏的所謂經典,是無法跟有著清晰傳承的那些佛教典籍相提並論的。雖然我也明白,從另一種意義上講,識藏就是記憶深處的經典。我甚至還知道,早期佛教的幾乎所有經典,都是由記憶傳承的。但那種遊絲一樣的疑,還是織成了巨大的屏障,在我與本波之間蒙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雲翳。
沒辦法。
當你對一種東西失去信仰時,生命的激情就會悄然遠去。要是你非常敬仰一個人,卻忽然懷疑他可能庸碌甚至卑鄙時,你定然也會産生那種失落。那種緣分的消失跟退潮的大海一樣不可挽回。我甚至懷疑父親曾對我的印證了——這是最要命的事。我想,要是一生追求的東西,不能給自己帶來自信和安詳時,這種信仰還有什麼意義?
望著成堆的供物,我悶悶不樂。我明白這些供養改變不了什麼。我愚癡時,供養不能讓我明白;我煩惱時,供養不能叫我清涼;我追求真理,供養不能指引我道路。我日求叁餐飯,年求幾件衣,那成山的供物,對我來說,僅僅是擺設而已。
我想追求歲月抹不去的東西。
但隨著研究的日漸精深,我對本波的疑惑也越來越多,雖然其中也有許多真理,但本波模糊的傳承,已成爲我心頭抹不去的陰影。傳承是密法的生命。沒有傳承,便沒有密法。雖然我在每次講經時,都不曾說出心中的疑惑,但那懷疑的種子,卻在日漸生根,並開始發芽開花結果了。這結果,已經導致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精進地修法。我開始思考一些以前我不曾思考的問題。
我開始接觸一些佛教經典。我發現自己進入的,是一個世界,是一個博大無倫的世界。雖然我沒有窺出全貌,但那炫目的光芒,還是一下子激醒了我。我甚至承認,本波中最精華的部分真的可能來自佛教。每次講經,雖然我力圖想用非常堅定的語氣來講述本波教法的殊勝,但連我自己也發現沒了底氣。在幾乎所有的講經中,我從來沒有貶低過佛教。我甚至不顧紮西等人的反感,一次次贊美佛教體系的博大和精深。連最笨拙的人也能看出,我對佛教的熱情,已明顯地超越了對本波的熱愛。
紮西對我的反感已公開化了。他希望法主能弘揚本派教法。紮西用親身的體驗驗證了本派教法的殊勝,因爲紮西對本波很有信心,而信心是成就最有力的保證。據說,還有幾個人繼續對我行使誅法,其中最熱衷的人是班馬朗。班馬朗口若懸河,已鼓動了許多本波的鐵杆信仰者。他們雖然不敢公開發難,但那僻靜山窪裏的誅壇之火卻再一次燃起了。有人還行使了咒術,在我常去的某個地方埋了黑牛角等鎮物。
在許多個不經意的恍惚裏,我也能看到一些凶險的畫面。比如,我總能看到那些山神或是龍衆,它們以巨大的蠍子的形象出現。它們蠕蠕而動,鋪天蓋地。它們有時張牙舞爪,噴著毒氣;有時卻張著大口,想吸走我的生命精華。它們像浪一樣湧了過來,一波一波,無止無息。每到這時候,我總是感到胸悶心跳。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太在乎那種儀式。在過去的歲月裏,據說這種儀式奪走了很多被誅者的性命。正是這諸多的“據說”,對我構成了巨大的壓力。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諸多的凶險之兆,其實也來自我的心性。
但在明白心性以前,我生命的天空裏卻布滿了可怖的烏雲。那段日子,我看不到太陽。不,如果說有太陽,也僅僅是我對未來的向往。我一直忘不了奶格瑪,也忘不了一個叫阿莫嘎的成就大師對我的授記。他說我的根本上師是奶格瑪,說我會創立一個叫香巴噶舉的教派,說我會有十多萬弟子。在我眼中,那與其說是授記,還不如說是他替我構畫的一幅人生藍圖。後來,我一生的生命軌迹,其實就是在實現那幅藍圖。
在所有的凶險之兆中,最叫我難忘的,是那蠕蠕而動的鋪天蓋地的蠍群,這幾乎成了我擺不脫的生命意象。後來,每當我受到小人的中傷和圍攻時,我總會想到它們。
在我的一生中,那蠍群般的小人是我擺脫不了的夢魇。無論我離開本波的時候,還是我後來求法的時候,甚至在我有很多弟子的時候,我都會感到紛飛而來的唾星。我總是會被人中傷。因爲我總是顯得——注意,我用了“顯得”,而不是“真的”——很出色。無論我在本波,還是後來在印度,再到後來我收授徒衆,我總是像太陽那樣紮世人的眼眸。在任何地方,我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所以,許多人總是將我當成自己的對手來中傷,卻不知,小人的行爲,在智者眼裏,僅僅像蚍蜉撼樹般可笑。
當那烏雲蓋頂般的沈悶襲來時,我覺得自己很孤獨。你老說,當一個人超越時代時,他不能不孤獨。你也許是對的。但我那時發現,那襲來的孤獨已變成了物質,仿佛觸手可摸。以前待我很好的那些人,都成了向我噴射孤獨的出口。他們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每一次暗示,都在訴說我的荒唐和不識好歹。他們眼中,放著這麼好的法主不當,卻要走向莫名其妙的未知,真是滑稽。
我覺得自己周圍多了一層無形的網,它雖然無形,卻很堅韌。它像漁網一樣充滿了柔韌的力量,它像玻璃一樣有質卻透明,它像天網一樣無處不在。它將我和世界割裂開來,想叫我窒息而死呢。
雖然本波的法主是看得見的實惠和輝煌,那輝煌,跟成年人長胡須一樣自然。它是看得到的財富,是千年間的曆代祖師爲我鑄就的無形資産。在雪域,它比佛教更古老,更直接影響了藏人的祖先,早就滲入了人們的“八識田”——當然,你也可以叫“集體無意識”,這也是近千年後才出現的詞——那真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産,足夠我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
在許多人眼中,放棄這財富者,無異于傻子和瘋子。
我不是不懂這些,但我想,人活著,除了肉體的需求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它超越形體,超越物質,超越世俗的功利。它是我活著的理由和生命的意義。換言之,就是爲了那目的,我才來到這世界的。
我想,我必須明確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我想,將本波交給熱愛本波的人去信仰吧。我自己,去尋找生命深處最叫我牽挂的那個女子。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名字:奶格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