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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粥館——屬于我的年代▪P5

  ..續本文上一頁人陳師傅打昏後拖上岸的,在陳師傅的宣傳下,師父的故事變成了勞改農場裏最好笑的笑話,那段時間時常會有人說:“王聽軒那個小子在水裏就慌了神,居然抱著個大石頭不松手。”每次講到這個橋段,總會惹的圍觀的人大笑。

  陳師傅人挺本份,對人也實在,缺點就是不太講衛生,就拿刷牙來說,基本上也是十天半個月才刷一次。師父和陳師傅也算挺有緣,十幾年以後,居然在同一個城市工作。那時候陳師傅依然時常在舊友團聚的場合,說起師父當年鬧過的“笑話”。

  陳師傅喜歡露出全是煙垢黃漬的牙齒,向大家一遍又一遍的訴說當初自己是如何通過人工呼吸救回了師父性命的。

  師父說,他每把這個細節說一遍,我對他的感激之情就又少了一分。

  嫂子出現在師父面前的時候,師父很吃驚,因爲師父被關押的地方距離家鄉很遠,而且交通極其不便。所以師父萬萬沒有想到很少出遠門的嫂子會輾轉四五天的路程過來看他。

  師父後來才知道,嫂子向一位監獄家屬打聽自己情況時,聽到了“王聽軒在水裏抱著石頭”的那個笑話,便立即趕了過來。

  雖然那一天嫂子一直假裝不知道師父發生過的事情,甚至提到師父落水的事情,也是一帶而過刻意的回避,但是師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瞞不住嫂子的。

  嫂子說,離開的人沒有痛苦的,但是他們會把自己責任留下給活著的人,就像小叁離開以後,便把很多身後事托付給了我們,那是一個很沈重的擔子,但是我和你還有梅芬,叁個人一起分擔這個重擔,那我們便可以撐下去。可如果分擔的人再少一些,擔子再重一些,那些留下的人就會更辛苦。

  那只是一次很短的會面,但師父知道,小叁離開後嫂子的生活壓力沈重,爲了帶給自己這段話,嫂子花費了近十天的時間。

  師父說,嫂子遠去的時候,自己想起了新婚那晚的小叁,一樣是這樣在千叮萬囑之後離去。

  師父知道自己不能死了。師父對自己說,我會履行自己人生的責任,我可以低著頭、可以彎著腰、可以爬在地上,但我一定會活下去。

  嫂子是坐著悶罐火車過來的,這種火車不怎麼通氣,人長時間坐著會很難受,但是價格比普通的火車要便宜不少。

  師父說:嫂子走的時候,我對她說,不要再坐那種車回去,路上有機會就吃點熱的東西,不要一路都吃冷饅頭。

  嫂子答應了師父,但是很多年以後師父和嫂子聊天的時候,嫂子無意中說漏了嘴,她還是坐著悶罐車吃著冷饅頭回去的。

  嫂子笑著說,可以節約好幾毛錢呢。

  師父說:我早就猜到你會騙我。

    第十節

  師父曾經覺得小叁向自己描繪過的未來是虛幻的,小叁說,一定會有一天,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彼此尊重,彼此敬畏,不管對方是地主也好,右派也好。

  但這一天居然真的到來了,一九七六那一年,曆史翻過了一個時代,那些曾經響徹了耳邊的革命口號,慢慢的開始消退了。家庭成分這樣一個讓師父驚心動魄的詞,已經漸漸的不再那麼刺耳了。雖然在最初的幾年,人們談到地主子女的時候,依然不由自主的選擇出藐視的態度,但時代真的變了,變的像小叁描繪的那樣,每個人都開始走向軌道,按照正常的秩序。

  每個人都發生了許多變化,師父在學校裏當了老師,梅芬在單位裏成了業務骨幹,而做了多年零工的嫂子,被轉成了正式的工人。

  當然變化最大的人是小四,生性靈活的小四去了政府工作,升官的速度比火箭還要快,在人們的印象中,小四那個名字早就被人忘記了,即便是師父學校裏的校長見到小四的時候也會故作熱絡且尊敬的喊他陳主任。

  當年同住一個院子的很多人都對這位如今叫陳主任的小四頗有微詞,抱怨的多是小四絕情,對老朋友不照顧。

  不過師父覺得小四不錯,當年嫂子被招收爲正式工的時候便是小四出的力。每次見到師父,不管身邊是誰,小四都會跑過來和師父打招呼。有時候空閑的時候,小四還會拎著一些酒菜去師父家裏找他敘敘舊。

  很多同事羨慕小四和師父的要好,有很多人覺得兩個人之間應該有一些親屬關系,對于猜測師父都覺得蠻好笑的,師父覺得小四對自己的親厚與兩個人都有過一段受人歧視,艱難的討生活的經曆有關。

  師父說,那時候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小四對我的親厚遠遠不像我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師父發現小四的秘密在幾年以後,那一年,小叁的兒子東東已經快畢業了,雖然學校裏畢業全部是包分配的,不過學生自身的人際關系還是會影響到畢業後分配工作的好壞。嫂子知道自己沒有什麼背景,便拜托師父請小四幫忙。

  嫂子說,東東的學習成績也算不錯,咱們也不指望分到什麼好單位,只要能留在本地就可以。

  那天晚上,師父弄了幾個菜把小四請了過來。

  小四很爽快,完全沒有猶豫便答應了。

  小四和師父一邊喝酒一邊聊了很久過去的事情。小四喝了很多酒,然後忽然爬在桌上大哭。

  小四的舉動讓師父很意外,但也無從勸起,因爲不知道小四到底是想起來哪段傷心的往事。

  小四哭了一會,忽然擡著頭,望著師父說:“五哥,主席畫像上的那一滴墨水是我滴上去的。”

  師父說,那一瞬間,自己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心中那塊已經結了痂很久的傷口痛了起來。

  師父想起孤零零的站在批鬥會場中央的小叁,原來整件事情中,小叁才是最無辜的人,替別人頂罪,被親人放棄。而造成這一切的全都是眼前這個裝了很久好人的家夥。

  小四說:“我不是故意的,叁哥被他們抓起來的時候,我很害怕我不敢承認,我沒有想到叁哥會死。”

  師父說:我把整杯的酒潑在小四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被酒潑醒。

  小四像一只關在籠子裏等待被宰殺的狗一樣,可憐巴巴的望著師父。

  師父說,我沒有打小四,因爲我知道他和曾經的自己一樣,期望用身體上的痛苦舒緩內心的罪孽。

  師父在心裏說,你別想,因爲我們都是害死小叁的凶手,雖然我們無法分清誰是主謀,誰是幫凶!

  東東畢業後分配去了一家不錯的單位,後來有人開始議論王衛東和陳主任關系的時候,師父才知道小四在其中做了很多工作,師父覺得很自己很可恥,這些所謂的好處,都是用小叁的性命換回來的。

  只是師父沒有勇氣去回絕那些幫助,師父不想用東東的前途去換取自己的自尊,同樣不想讓嫂子感受陳舊的傷口被再次揭開的痛苦。

  那以後,師父見到過小四好些次,小四站在自己回家必經之路的路邊,怯生生的望著師父。

  師父說,我總是面無表情的走過去,我知道小四只是希望我可以走過去和他說一句話,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一句話。

  但是師父覺得自己做不到,有時候師父也會懷念年青時和小四在一起時光,單純的親密,毫無雜念,可惜那時候的師父和小四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會用最慘烈的方式,將彼此的人生路踐踏的崎岖不平。

  小四在那條路上堅持很久,一次、兩次、叁次、十次、二十次,終于有一天小四不再出現了。

  師父說,我們之間那條本不該相逢的人生路,終于不再交叉了。

    第十一節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師父還是時不時的聽到小四的消息,因爲總有人希望通過曾經和小四親密無間的師父接近“陳主任”,時常有人在和師父聊天的時候把話題引向“陳主任”。但漸漸的,那些有企圖的人們發現“陳主任”已經不再來找師父了。

  師父知道小四住院消息的時候,距離喝酒的一晚已經又過去了六七年,師父說,那時候在很多人眼裏我已經變成了“陳主任”一個被淡忘的窮朋友,已經沒有人再在師父面前刻意提到“陳主任”了。

  師父在一個同鄉口中無意知道了小四在醫院裏面急救,同鄉說:病情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逃過一關。

  那一晚,師父失眠了,腦子不斷出現小四的樣子,師父想起年輕時的小四樂滋滋的跑來告訴自己又找到一個幹活少拿錢多的好活。師父想起自己從監獄回到家鄉的那一天,小四隨著梅芬和嫂子一起跑向自己的樣子。師父還想起,小四在路邊想說話又不敢說話的樣子。

  第二天早晨師父對梅芬說,我們去看看小四吧。

  梅芬開心的反應出乎師父的意料,師父說,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梅芬對小四的怨恨程度,遠不及打開師父多年心結的喜悅。

  師父和梅芬去看小四的時候,小四的病情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刻,開始好轉了。

  小四看到師父的時候,激動哽咽的說不出話。

  師父說,看望小四的之前,我特意向醫生打聽了一下小四的病情,醫生說小四不是心髒方面的病,情緒小有波動關系也不是很大。

  師父說,這點我還是問清楚好,要不小四激動之下出了什麼事,別人說不定以爲我蓄謀的報複呢。

  小四釋然的樣子讓師父羨慕的快要嫉妒了。

  師父說,我曾經也像小四這樣,那麼的期待被人原諒,只是我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那個下午,師父和小四說了許多話,那是很多讓兩人有著共同笑容的往事。只是兩人都自覺的回避著有關小叁的話題。

  小四每一次笑的時候,師父都會禁不住想到小叁,但是真的,那段記憶已經不再是刻骨銘心的痛了。

  師父想,可能悲傷就像茶葉水一樣,兌了許多次白開水以後,便會慢慢的不再苦澀,甚至連味道也消散了。

  小四笑著笑著,忽然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他說:叁哥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偷的去看過他。

  師父努力的希望將話題叉開,但是好像不知覺的便問了一句:小叁有說過我嗎?

  小四望著天花板,回答了師父一句,“沒有”。

  師父說,其實我問小四的時候,便已經猜到了這個答案了,因爲那一天自己已經和小叁劃清了界線,小叁如果生師父的氣,自然不會提到師父的名字,而即便小叁並沒有生氣,一樣會因爲要保護師父不去提師父名字。當然師父也知道,後一種假設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設想。

  小四答完師父的話後,依然望著天花板,他說,叁哥應該不是自殺死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病的很厲害,已經不太能動了,不可能有力氣自殺的。那些看守不願意給叁哥治療,我想一定是那些看守不願意承擔責任,所以給叁哥安了那個畏罪自殺的罪名。

  師父說,小四的話,像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那些自己曾經以爲早已退去的傷痛,一瞬間便回來了。師父從來沒有想到小叁臨走前,還受了那麼多的苦。

  小四說的這個晚上師父一直都記得,那一天已經很冷了。

  師父說:我出門的時候,雨還沒有下。我抱著一床棉被等在小四的家門口,希望請小四幫忙送到小叁那裏,夾著雪花的雨開始下的時候,我用外衣盡力包著那床被子,我怕弄濕了給小叁蓋的被子。

  師父等了很久也沒有見到小四,卻沒有想到小四那時候就在小叁身邊。小四傻傻的盯著天花板,就像那裏是蘊藏著往事的記事本一樣,小四說:“叁哥最後一個願望我沒有幫他完成,我記得他說,請我幫他把鞋帶解開,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東西在他鞋子裏,讓他不舒服了,不過那時候看管他的人回來了。我……”。

  師父說,小四後來的話,我都沒有聽進去,可我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唯一能聽得懂那根鞋帶裏暗號的人,我相信我所知道的一切並不是天意,這世間定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透過生死的距離把我們想說的話告訴我們所愛的人,小叁找到了。

  師父說,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了小四的病房,我記得自己的眼淚一直堅持到小四病房外面便再也止不住了。

  師父說自己躲在醫院圍牆的角落裏放聲的哭泣,這是那麼多年以來,師父第一次這樣坦然的爲小叁哭泣。那一天有很多醫院的工作人員在師父身邊走走來來,對他們而言,師父的舉動,已經見怪不怪了,這裏是每天都有親人離別的地方.

  師父說:我也失去了我的親人,雖然已經很久很久。

  師父說,我小時候,認識的第一個字可是高難度的,那是小叁名字中間的那個“亦”。

  在半個多世紀前的陽光下,小叁張著雙手站在庭院中間,滿臉笑容對師父說:“你看,這像不像一個“亦”字?”

  師父說,我現在覺得那更像一個擁抱,一個我很想念,但不再擁有的懷抱。

  (全文完)

  師父說:勿作惡,我們深受惡之苦。請寬容,我們總在寬容之後,等來真正的解脫。

  

《白粥館——屬于我的年代》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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