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導師與玄奘大師
開仁法師:
請老師介紹兩位大師的曆史背景。
黃運喜教授:
玄奘大師生于公元七世紀,生平跨越隋、唐兩個朝代。其所出生的年代,政局剛結束了叁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在佛教思想的傳播上,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南北方所翻譯或傳播的經典,各有所長,依湯用彤所言,南方擅長“般若”,北方擅長“禅”,這也反應出當時南方人“溫柔婉約”與北方人“質樸剛毅”的特色。由于中古時代政治上南北分立的結果,造成佛學學風的不同,故對同一問題的解說,往往是南轅北轍,尤其是在“佛性”的問題上,就有“衆生皆有佛性,均可成佛”與“一闡提(不具善根的人)不具佛性,不能成佛”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答案,回到長安後的玄奘,面對“既遍谒衆師,備飧其說,詳考其理,各擅宗塗,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莫之適從。”的情境“乃誓由西方以問其惑,並取《十七地論》以釋衆疑,即今之《瑜伽師地論》也。”1即爲正本清源,在武德九年(626)在長安興善寺,拜訪來自印度那爛陀寺的高僧波羅頗迦羅蜜多羅時,可能因向他咨詢積疑,因知那爛陀寺講學盛況,與戒賢論師才學,而決定前往印度求法取經。
印順導師出生于二十世紀初的清朝末年,生長于世局紛亂的民國,前半生經曆北伐、抗戰及國共內戰等大型兵刀劫難,只有到臺灣來後,才有較爲安定的日子可過。導師成長時期所處的年代,正是中國佛教最衰微的時代,此因佛教長期的積弱不振,又經清朝白蓮教之亂、太平天國之亂的打擊,以及清末廟産興學運動、北伐時破除迷信運動,以及長期的戰亂所造成。幸運的是,清末廟産興學也促進了佛教僧伽教育的興起,尤其是楊仁山在南京培育出太虛大師及歐陽竟無兩位佛學大師,讓僧俗兩界研究佛學有了起頭,日後南京支那內學院與武昌佛學院在佛學義理上的良性競爭與問難,以及太虛大師對于佛法的判攝,都提供了導師的問題意識,讓導師有深入研究的機緣。
開仁法師:
請老師分析兩位大師的思想特質。
黃運喜教授: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必須說明,我對佛教思想的研究並不在行,只能粗略的回答這個問題。
玄奘大師所處的時代,正當印度佛教史上唯識思想最發達的時代,唯識早期經典的翻譯,以真谛叁藏爲主,但因其所翻譯的經論不全,且譯文不如鸠摩羅什的翻譯來的順暢典雅,雖然如此,唯識思想的缜密,結構的嚴謹,且對心理細微的作用都有深刻的體認,對于禅修也很有幫助,故吸引當時佛教界的投入研究,玄奘大師雖然不排斥中觀理論,也翻譯了許多相關的經典,但其對唯識確實是情有獨鍾,所以在他的著作中,無論是“會宗論”(叁千頌)、“製惡見論”、“叁身論”等,都是弘揚唯識的著作,在其翻譯經典中,他最得意且用力最多的,也是一系列唯識的經論。
印公導師所處的時代,適逢中國佛教真常唯心系的思想最盛行,鬼神化、梵天化的信仰,已偏離佛教的本懷,導師期望正本清源,在其深觀廣行的一生中,對大乘佛法精華的性空唯名、虛妄唯識思想均大力闡發,對真常唯心系的思想則提出批判。雖然如此,導師並不以一宗一派自居,在深入經藏後,提出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思想。
開仁法師:
請老師談談兩位大師對佛教的影響與貢獻。
黃運喜教授:
玄奘大師的一生可分爲叁個階段:從出生、成長到出家、受戒、國內弘傳爲第一個階段;西行求法到學成歸國爲第二個階段;回國後專心翻譯經典到圓寂爲第叁個階段。對于佛教的貢獻與影響是在第二與第叁階段,第二階段的西行求法,除樹立艱毅卓絕的榜樣外,《大唐西域記》是中亞伊斯蘭教興起前一個世紀唯一的紀錄,新疆、中亞、中東、印度、巴基斯坦等許多國家因這本書而充實曆史,考古遺址因這本書而得以確定,同時也大量傳遞中亞、印度等異國文化,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同時也造成唐代傳奇小說故事模彷的現象。第叁階段的貢獻在翻譯經典與培育後進,玄奘翻譯了75部1335卷的經典,譯作量多質精,可說無出其右者。與翻譯經典同步進行的是培育後進,因爲古代譯場本身就是學校,玄奘大師白天主持翻譯,晚上則爲助理、後學門生等講授新譯經典大義,致大乘瑜伽行派法門盛于一時,尤其是以窺基(大乘基)之學爲最,開創日後慈恩宗(法相宗)。其他門徒中有名于後世者亦多,如道宣、懷素之于四分律,分別開創南山、東塔二系傳承,道世撰有《法苑珠林》,玄應的音義學,彥琮、慧立均因著作留名。此外,新羅、日本入唐求法僧中在奘師門下受業者亦不乏其人,如新羅圓測、元曉;日本道昭、智通、智達等人。其中圓測學印度安慧系統之學,與窺基之護法、戒賢系統不同,道昭則在歸國後,開創日本法相宗。
印公導師出家後,或許也可分成叁個階段:從出家、受戒、參學、閉關閱藏爲第一階段;出關後親近太虛大師、在武昌佛學院、閩南佛學院,漢藏教理院、法王佛學院、奉化雪窦寺,一直到避難香港爲第二階段;來臺定居著作講學,一直到圓寂爲第叁階段。對于佛教的貢獻與影響也是在第二與第叁階段,這兩個階段雖時局因緣不同,但導師著作與講學的兩大主軸,一直未改變,在其一生中,作品達600余萬字,量多質精,可媲美玄奘大師的翻譯功業。在思想上,無論是早期的大乘叁系,還是後來的人間佛教思想,都是引領風騷,對佛教界思想産生重大的改變,尤其是人間佛教,目前是佛教思想的主流,造就佛教的興盛與繁榮。
開仁法師:
拿兩位大師來作比較有何意義可言?
黃運喜教授:
之所以拿兩位大師作比較,除見賢思齊外,最主要的用意是檢驗常聽到的一句話:“導師是玄奘以來第一人”,這句話的原創人爲藍吉富教授,也符合一般學者的初步印象,但這句話到底可信度如何?還是需要加以檢測。在玄奘之後的曆代僧侶,大都爲一宗一派的祖師大德,無論著作、僧教育等方面,無法與導師相提並論,自不足稱他們是“玄奘以來第一人”。不過講到這裏,要先將太虛大師排除在外,因太虛大師與印公導師兩人還可再做進一步比較,檢測誰有資格被稱爲“玄奘以來第一人”。只有經過實際檢測所得的結論才能經得起各界的質疑,所以我們會拿這兩位大師來作比較。
開仁法師:
面對兩位大師的特長,我們還能做什麼?
黃運喜教授:
兩位大師雖然生長在不同的時代,但所面臨的都是一個“革故鼎新”時代,玄奘大師出家在隋朝末年,當時國家統一不久,原來南朝(南方)與北朝(北方)所留下來的佛學思想須要一段時間的沈澱與會通,才能放出燦爛的火花,開創更雍容璨麗的格局,玄奘大師在成都受戒後,曾下江陵、至吳會,經相州、定州等地,尋師問道,咨決所疑。他對當時佛教界,發現每位法師對佛法的見解不一,其中雖各有所專,仍不免與聖典有所出入;到底誰是誰非,孰正孰邪,實在難以取舍。再說佛陀說法四十幾年,所演經論何止百千,但由梵文譯成華語的畢竟不多;況且華梵翻譯之間,錯誤在所難免;加上中印交通不便,往返不易,中途散失或殘缺不全,以致産生經文不連接的所在多有,想要冰釋群疑,辨別真僞,使中國的佛法更加完善,奘師認爲只有精通梵文,親赴印度取經不可,于是便發願西遊取經,以釋疑惑。回國後,以翻譯代替著作,將印度佛教最新、最缜密的著作介紹給國人。
導師出生于清朝末年列強侵略中國,傳統士人欲奮發圖強的變法維新,不幸産生“廟産興學”的時代,此後中國佛教曆經民國初年的新思潮輸入,五四運動的反傳統,與日後的非宗教同盟、破除迷信運動等一連串的蹂躏,佛教已奄奄一息,到了民國二十六年開始的八年抗戰,抗戰勝利後的國共內戰,讓佛教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綜觀導師的前半生,幾乎是在時代的夾縫中喘息與生存,曆煉出動心忍性,增益不能的個性,並以一己的力量閱藏、講學、著書,蓄積日後佛教否極泰來,由剝轉複的能量。來臺定居後,導師經曆一段不爲人知的孤寂歲月,遭受思想上的迫害,然終有雲開霧散的一日。大約從民國五十年代的後期開始,在福慧僧團外的一些青年學子開始注意到導師的著作,親聆教誨,從而得到法味,成爲日後佛學研究的中堅。六十年代以後,導師的影響力日增,引導無數學子走向佛學研究的坦途。在同時期,因慈濟功德會的成就,觸發社會大衆的善根,在導師“爲佛教,爲衆生”的啓發下,重現中古時代佛教從事的許多社會福祉事業,也爲人間佛教理念的落實,提供很好的背景。
佛教重視緣起,深知時節因緣的重要性,曆史無法複製,因每段時期都有它的特殊性,所以我們研究兩位大師的功業,除見賢思齊外,可以效法他們的深觀廣行,在悲苦的人世間,爲佛教、爲衆生的努力。現在臺灣佛教已累積相當的能量,但不知該往那一個方向走,尤其是在走過六、七十年代翻修寺廟,八十年代興辦大學風潮之後,九十年代的臺灣佛教出路在那裏?如以前佛陀在世時建立僧寺分離、六和共住的清淨僧團,後來因種種時節因緣,而有各種變通的製度,並由極力擺脫官署幹擾的叢林製度,走向以“剃統”爲主的子孫廟製度,以致到今日,有許多人認爲寺産壯大就是僧團發展。在傳法上,也從開悟後師父印證交付的象征物,改爲交付俗家族譜式的師承系統,而不再印證徒弟的悟境。目前臺灣的富裕與宗教自由的程度,爲亘古以來未曾有,正是檢討舊有製度,去蕪存菁,建立如律如法的各種製度時期,面對兩位大師的特長,我們還能做的事情可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