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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人生——國學大師葉曼的思想自傳▪P10

  ..續本文上一頁試百驗。一個好吃懶做的人,是從積習養成,習氣與日俱增,最後才積重難返的。

  但是話又說回來,好逸惡勞本是人的通性,所以陶侃運磚,祖逖聞雞起舞,方始被人稱頌。人類不斷地追求物質文明,所謂物質文明,便是生活過得較好,而用的勞動力卻較少。不然我們不會由石器而鐵器而蒸汽而原子了,我們的曆史將會是一張白紙,我們也永遠停

  留在茹毛飲血、穴居裸處、和禽獸一樣的生活階段中。好逸惡勞並不是劣根性,當然更不是罪惡。但是假如在一個社會中,他的組成分子間若有勞逸不均現象發生,或是在某一個社會階層中,整個組成分子都閑得無所事事,于是五花八門的社會問題便産生了,這些社會問題將會直接或間接地、現時或將來地嚴重影響到其中每一個分子。

  在東方,人工便宜,廉價的勞動力,爲勞動者擔負了大部分的體力活動,于是我們便有了許多的空閑。在古時,這些空閑使人産生閑情逸致,使人愛好自然,樂天知命。等到後來和西方文明碰了頭,我們吃了癟,對于精神閑逸既割舍不下,對于物質文明又拒卻不得,彷徨矛盾,便走上了第叁路線。仍舊以打麻將爲例,在古時,打牌打到掌燈時分,便非罷手不可;可是電燈發明後,在一百支電燈下,卻更能聚精會神地蔔夜作畫;等到我們能夠自製原爲診療用的伸臂燈以後,打起牌來更是相得益彰了。這就是我們如何聰明地糅合了東方精神和西方的物質于一堂的最好實例。

  在西方,特別是美國,人力太值錢,他們爲了節省勞動力,便乞靈于機器,其目的不過也是爲了多些空閑。在美國的家庭中,幾乎一切機械化了,家庭主婦,只要一按電鈕,一任家事做來簡速而省力。照理說,大家因此都有空閑了,可是他們的生活依然繁忙,因爲要添置那些日新月異的機器,大家忙著拼命賺錢,機器在前面領著他們跑,時間就是金錢,目標也是金錢,他們原先追求的閑逸,也就無閑時、無閑情去照顧了。這種生活過久了,正和越待越懶的東方成強烈的對比,再也松懈不下來,安靜不下來。即使物質的享受已達飽和點,他們仍然尋覓刺激和沖力。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是放辟邪侈,驕奢淫逸。于是富庶的人,年輕的人,在極端的物質享受中一閑下來,便閑出了毛病。那些幼稚荒唐的胡鬧,那些少年犯罪的逐年增多,使我們這些坐在麻將桌上的斯文安分的東方人,不勝驚訝感歎,立刻搖頭晃腦,把東方傳統精神重行恭維一遍,將西方物質文明大肆抨擊一番。

  無論東方或西方,患精神病的多屬于那些無所事事的閑人們。天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和苦惱,都是這些大閑人製造出來的。但是我要重複、肯定地說:閑不是毛病,閑更不是罪惡,閑是文化的溫床,閑是人類掙著努力達致的目標。一切由閑而産生的毛病,是源于我們在人間還沒有爲閑准備好適當的地位以前,就大量製造了過剩的閑,于是閑出了毛病。

  閑産生文化,但是若不善利用,它便成了煩惱罪惡的源泉,我們不能因爲閑出了毛病,便摒棄閑,我們的科學家,我們的社會學家,我們的宗教家,都是在爲我們求取閑。取閑並不難,問題是如何能有計劃地教育人類去利用閑,享受閑,而不要使人間閑出了毛病。

  禮多人不怪

  我最怕聽我們自诩是禮儀之邦,儀如何,先不說,說到禮,卻使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出我們的禮在哪裏,無論那是中國式的周公傳下來的禮,還是西洋式的艾蜜麗、潑斯特的禮。我們所謂的禮,所自诩的禮,只是凡俗的客套,那些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的客套,既不便人又不利己的客套,虛情假意、費而不惠的客套。

  即或我們勉強把這些客套編之爲禮,那個禮也是棗核形的兩頭尖,中間大鼓肚。爲什麼說它是棗核形的呢?因爲我們對陌生人毫無禮,對親友熟人太多禮,對家人骨肉又根本不講禮。

  這種情形,無論何時何地,都可看見,只是見多了習以爲常而不注意罷了。譬如有一天,我在公共汽車站等車,因爲路線不太熟悉,便很客氣地向前面一位靓妝少婦打聽。她凜若冰霜地白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不知道”,便轉過臉去。我當時陡覺冷氣鑽心,不只是因爲她對我無禮,而是覺得可惜,假如她肯把嘴稍微咧開一點,在“不知道”的後面,柔和地加上“對不住”叁個字,那麼她的臉將會顯得美麗得多,將會比她臉上的脂粉更能爲她增加妩媚。

  我們一起上車後,她前面的一個男人,大約是她的丈夫或是弟兄,搶先占了一個座位,等她慢慢走了過去,便急忙站起讓位給她,她大模大樣地坐下,不但沒有一聲謝謝,甚至連個微笑或注目都沒有,那副神氣,就像天下萬物莫不爲她而生似的。這時我對她不僅覺得可惜,甚至覺得她可憐了。她多麼像一塊烏雲,不但使她自己看起來陰森森的,甚至那屬于大衆的太陽,也被她遮掩了。

  隨在我身後又擠過來一位婦人,當這兩個女人相遇後,那位少婦的笑容綻開了,我驚喜地發現她有一副很動人的笑容。她掙紮著要站起來,堅持要讓位子給那位後來的婦人。兩個人連說帶笑,連拉帶扯,便在搖晃擁擠的車廂裏,大大地客氣禮讓一番。少婦最後終被強按坐下,她又急忙地搶過去後來者手中的洋傘皮包,那份體貼和氣與五分鍾前的她判若兩人。也許是因爲我傻看她的時間太久了,她突然收起了笑容,向我白了一眼,然後轉過臉去,立刻又滿面春風地和那位婦人談笑起來。

  車停了下來,她和那位男士准備下車,先是急忙把她的朋友拉著坐了自己留下的空座,跟著再親切地叮咛囑咐一番,方才下車而去。我向外一看,正好我要去的地方也在附近,就緊跟著追下了車。當我站在路口等候那輛公共汽車開走,以便橫越馬路時,恰巧站在她的身旁,只見她一面含笑舉手向車內婦人致意,一面向身旁男人說:“這個女人討厭死了,怎麼又碰見了她?”

  這只是個例子,我想大家都不陌生吧!我們不是常常看到在戲院門口,在飯館櫃臺,爭著搶付賬的火熾場面嗎?即或誰都心疼掏腰包,可是咬了牙也得盡盡禮;在宴會上,主人對著堆了滿桌的山珍海味,一定要瞪著眼說瞎話,“沒菜,簡慢”,爲了盡禮。不管客人是否患有嚴重胃潰瘍,一定要把酒菜硬塞進客人的喉嚨,喉嚨以下的甘苦只有客人肚子裏明白。可是我們卻常看到父母長輩對孩子們的申斥呵責,悍婦對丈夫的侮慢無禮。再者我們對于仆婦的奔走服役,就像驅使牛馬一般,絲毫不像是在對待“人”。假如我們這個禮儀之邦的知禮之士,把禮數只用在與人周旋的虛僞客套上,而竟稱這種棗核形式的客套爲禮,那簡直是侮辱了禮,改用孔子一句話“中國而知禮,孰不知禮?”

  孔子很喜歡談禮,其中我最欣賞的一節是當弟子問他:“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何如?”孔子答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我們也許是因爲遵行“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太久了,浸淫而成爲一種風氣。在上者不自覺地驕,居下者不自覺地谄,反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可憐的是乞丐,還可以有野狗去出氣。于是一層層地谄上去,一層層地驕下來,“禮”便成爲一方交通了。一方交通是中國棗核形式的客套以外的另一種怪禮。

  我希望我們這禮儀之邦的子民,不必講究古時的六禮,也不必學洋派的擁抱拍肩,我們既不必箕踞而坐白眼看人以自命清高,也不必脅肩谄笑周旋客套而自以爲知禮。我們要從家人父子處室做起,我們要從對待僚屬仆役做起,我們要從和陌生人交往時做起。其中沒有深學問,沒有大道理,也沒有繁文缛節,只是在待“人”接物時,有一種合情合理的態度,不分尊卑老幼男女親疏,大家都有個起碼的人對人應有的禮貌。一個“請”字,一聲“謝謝”,絕不會降低了我們的身份,損失了我們的威嚴。

  禮和讓又是相連的,讓人一寸路,後人一分鍾,饒他一句話,便可減少許多沖突糾葛。每一個人都和藹一點點,微笑一點點,便可聚積而成祥和瑞氣,祥和瑞氣彌漫散開,便可驅散陰霾乖戾。一個笑容,一聲對不起,是那樣輕而易舉,是那麼惠而不費,而且那是易于感染的,是可以習慣成自然的。只要那不是虛僞的客套,爲什麼不多給別人一點點禮貌呢? 

  

《智慧人生——國學大師葉曼的思想自傳》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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