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经常总结:“古今言教,机缘公案,问答作用,并全明此”,“古人举一机一境,皆明此事”。这里的“此”,也就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碧岩集》第1则《圣谛第一义》,《大正藏》卷四八,140a。】的禅宗宗旨。这正是克勤诠释所有公案和颂文的基本原则。其二,克勤把公案、颂文和经教三者结合起来,通过细密的考证和详细的讲解,用大立文字的方法支持“不立文字”的宗旨,结果将人引进了繁琐的考证,把用文字说禅的思潮推到顶峰。北宋末到南宋初的一段时间,《碧岩集》被禅僧们视为最主要的经典,人手一册,朝诵暮习。
三、文字禅的理论依据
禅宗从产生之日起,就带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它贬抑传统经典,轻蔑文字语言,摒弃知性思维,强调直观体验。如果说菩提达摩的“藉教悟宗”【《续高僧传.菩提达摩传》,《大正藏》卷五十,551c。】把文字经典作为证悟的手段,那么,慧能的“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敦煌本《坛经》第28节。】,就有着改变菩提达摩初衷的倾向,确定了禅宗对待文字语言态度的基调。根据《祖堂集》记载,怀让(677~744)去见慧能,慧能劈头就问:“什么物与摩来?”怀让回答:“说似一物即不中”【《祖堂集》卷三。】。此句答语很有影响,说明禅僧普遍认可了语言对于描述禅境体验的局限性。但是,这种语言的局限性在唐末五代曾一度被绝对化,出现了呵佛骂祖、非经毁教的极端言行。很显然,文字禅的发展绝对不能建立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
在宋代禅宗史上,从不同角度论证文字禅合理性的人很多,包括为推动文字禅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善昭、重显和克勤,都有这方面的言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善昭和慧洪。
按照善昭的说法,古代禅师的言行是“随机利物”,学者因之而“各人解悟”。所以,禅师以文字语言示禅,学徒通过文字语言解悟,文字语言成了禅可“示”可“悟”的中介。参究古人语录公案,等于悟解禅的真谛,故亦名“参玄”。这种从古人语录上把握禅理的主张,同沙门义学从三藏经论中把握佛理的作法,没有什么原则区别,都是把言教看成是第一位的。然而,善昭特别把禅学与义学进行了区别:
夫参玄大士,与义学不同,顿开一性之门,直出万机之路;心明则言垂展示,智达则语必投机;了万法于一言,截众流于四海【《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下,《大正藏》卷四七,619b。】。
禅之所以优于义学,仅在于“顿开”、“直出”,而不是拖泥带水;在于“一言”而“了万法”,没有那么多的繁琐注疏。至于语言,仍然是垂示、了法和参玄投机的钥匙。
善昭的这些主张,代表了中国禅宗演变的一个方向,从“说似一物即不中”,经过五代十国对语录公案的自发讨论,转成了“了万法于一言”的理论自觉。有了这样的认识转变,参禅就可以变成名副其实的“参玄”,追求对禅境的直观体验,就可以变成追求含“玄”的语录公案。
禅宗史上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从北宋末直到明清的一些反对以文字为禅的僧人,往往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倡代别创颂古的善昭,指向把颂古之风推向高潮的重显,指向开评唱之作先河的克勤,对于慧洪与文字禅的关系,则很少有人提及。实际上,继善昭之后,进一步从理论上为文字禅合理性寻找根据的禅师,应该首推慧洪,这是一般人所没有意识到的。
慧洪(1071~1128)字觉范,号寂音,江西筠州(高安)人。作为北宋时期一位最具眼光的禅史学家之一,他的《禅林僧宝传》、《林间录》等都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特别是其中的史学评论,在当时和后代都具权威性;作为一名临济宗禅师,他先后住持过临川北禅寺、金陵清凉寺等多处寺院,精通禅学,与当时有影响的著名禅师关系密切,享誉于江南丛林;作为一名饱学僧侣,他博闻强记,精通佛典,才华出众并有政治头脑,知名于京城及江南士大夫阶层;作为一名文字禅的倡导者,他把辑录自己诗、偈、书、序等的书定名为《石门文字禅》,并在许多著作中论述文字禅的历史及其合理性。慧洪个性突出,任性不羁,屡触当道,因此一生坎坷,三度入狱。这些性格特点反映在学术上,表现为其著作驰骋纵横有余,严谨周密不足,某些偏激的观点或失实的记述,常为史学家所讥。
慧洪反对把禅与语言文字割裂开来,他指出:“禅宗学者,自元丰(1078~1085)以来,师法大坏,诸方以拨去文字为禅,以口耳受授为妙。”【《石门文字禅》卷二六。】对此他很不以为然。他特别推崇汾阳善昭,认为“淳化(990~994)以后宗师,无出汾阳禅师之右者”。因为善昭重视临济义玄提出的“三玄三要”,并通过对它的新解释,追求玄言,提高文字语言在明心见性过程中的功能。慧洪就是联系讲解善昭关于三玄三要的颂文,实现以文解禅的。他说:“言通大道,不坐平常之见,此第一句也,古(指荐福承古禅师)谓之句中玄。”【[宋] 慧洪 :《临济宗旨》。】以“言”来沟通“大道”,成为慧洪所倡文字禅的基本特色,并且在许多著作中有反复论证。
慧洪指出:“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浅深之侯。”【《石门文字禅》卷二五。】这里的“心”就是“大道”。心的神妙不可用语言传递,即语言不可能完全代替以心传心的修证,但是心又可以用语言表现。心表现为语言,语言就成了大道的外在标帜;标帜明悉了,心即契会了。所以,“得道”与否,就可以从其所使用的语言上来衡量。据此,禅宗的修持自然也要归结到运用语言的技巧上来。
慧洪很注意禅师在应机接物过程中的语言运用,他曾借曹洞宗僧人之口,批评某些公案记录的语言,谓:“古人纯素任真,有所问诘,木头、碌砖,随意答之,实无巧妙。”所谓“实无巧妙”,本质上是指那种不事雕琢、缺乏文采的断流语。他认为:“借言以显无言,然言中无言之趣,妙至幽玄。”【《石门文字禅》卷二五。】用语必须蕴涵“无言之趣”,使人能体会到“幽玄”之旨,那才是值得肯定的。显然,要使用这样的巧妙语言,参禅者必须具有足够的文化修养。北宋以文字为禅的禅师,大都具备这样的条件。
文字禅特别能为士大夫所接受,苏东坡是其中的突出一位。慧洪评论说:“东坡居士,游戏翰墨,作大佛事,如春形容,藻饰万象。”【《石门文字禅》卷十九。】肯定、运用文字禅的禅师和士大夫,既使文学走进佛事达到了自觉,也使文学步入禅境达到了自觉。北宋文字禅的兴盛,把有文化的禅师与士大夫联系得更紧密了,也把禅与文学联系得更紧密了。
四、重解悟与重证悟
克勤之后,禅宗界兴起两个表面看来与文字禅势同水火,实际上又相互联系的禅法,即宏智正觉的“默照禅”和大慧宗杲的“看话禅”。简略分析这两种禅法,以及他们对文字禅的态度,有助于深入认识文字禅。
正觉(1091~1157)是曹洞宗僧人,他在禅宗史上最主要的贡献,是倡导和完善了默照禅,为注重坐禅提供了可资依据的理论。默照禅的主要特点,是把静坐守寂作为证悟的唯一方式。通过静坐默究,既要达到休歇向外攀缘之思的目的,也要达到不为外在因缘流转的目的,这就是“净治揩磨”的功夫。默照禅既有别于动静语默皆是禅的南宗潮流,也不同于向北宗坐禅的回归,在很大程度上是吸取《庄子》入禅的结果。正觉所说明的默照禅的特性,集中表现在“静应诸缘”和“默容万象”上,所谓“形仪淡如,胸腹空虚。懒不学佛,钝不知书。静应诸缘而无外,默容万象而有余。齐物而梦蝶,乐性而观鱼,渠正是我兮我不是渠”【《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九,《大正藏》卷四八,105a。】。不论世界天翻地覆,不管时事是非曲直,我皆以“静”应,以“默”容,令渠我相忘于静默中,感受到梦幻般的逍遥和解脱。
大慧宗杲在激烈批判默照禅的基础上,倡导和完善了“看话禅”。这种禅法与公案既有联系,又不同于对公案的解释。所谓“看话”,指的是参究“话头”;而“话头”,指的是公案中的答语,并非公案全部。他对如何看话头有一个总纲性的说明:“但于话头上看,看来看去,觉得没巴鼻,没滋味,心头闷时,正好着力。切忌随他去。只这闷处,便是成佛作祖、坐断天下人舌头处也。”【《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八,《大正藏》卷四七,934b。】看话禅反对理解和解释公案,也反对思考所参话头的意义,而是要人们经过长期的参究实践,达到一种特殊的心理感受,从这种感受中获得证悟体验。而所谓“悟”,是在不受主观意志支配情况下瞬间出现的。宗杲对证悟之后的情况是这样描述的:“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在我不在人。得到这个田地,由我指挥,所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得失是非,焉有挂碍?”【《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八,《大正藏》卷四七,932b。】通过参究话头的长久训练,促成认识上的突变,确立一种视天地、彼我为一的思维模式,才能获得自我,达到自主,在现实生活中任性逍遥。这是看话禅全面追求的终极目标。
然而,无论是正觉还是宗杲,都不反对作为文字禅主要内容之一的颂古。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正觉在倡导静坐守寂的默照禅的同时,不仅不排斥颂古,相反还积极参与和支持。他本人的颂古之作就十分著名,被视为继善昭之后的北宋四位颂古名家之一。
至于宗杲,其事例就更为特殊了。宗杲曾火烧其师克勤的《碧岩集》,禁止该书流行。实际上,他这样做是为了纠正禅僧以记忆《碧岩集》中的语句作为悟道的弊病,而不是从整体上反对文字禅。宗杲对颂古非常推崇,认为颂文与传统佛教的经典可以相提并论。他在写给一位士大夫的信中说:既然你喜读《圆觉经》,不妨把我的一首颂文拿来,“但将此颂放在上面,却将经文移来下面,颂却是经,经却是颂。试如此做工夫看”【《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九,《大正藏》卷四七,936b。】。根据《大慧普觉禅师年谱》记载,绍兴三年(1133),宗杲与东林圭禅师选取公案一百一十则,“各为之颂,更互酬酢,发明蕴奥。斟酌古人(指公案中记录的前代禅师)之深浅,讥诃近世之谬妄”。显然,宗杲要通过创作颂古,发掘公案蕴藏的奥义,并且纠正当时的禅学流弊。这与他倡导看话禅的目的并不冲突。宗杲禁止《碧岩集》的流行,也是旨在纠正文字禅之弊,而不是要完全剿灭文字禅。这一点从他的实践中明确反映出来。
毫无疑问,默照禅与看话禅在修行方法、指导思想等方面存在许多差别,但是它们在强调修禅的心理体验方面,则是完全一致的,尽管它们要求体验的具体禅境有不同。与文字禅相比较,这两种禅法注重直观体验的“证悟”,即注重宗教的心理体验;文字禅则注重知性思维的“解悟”,即注重通过学习经典而达到的认识转变。实际上,作为整体的禅学,这两个方面是相互补充的,抛弃任何一个方面,或者用一方取代另一方,都失之偏颇,既不利于禅僧的个人修行,也有碍于佛教的健康发展。当时许多有影响的禅师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力倡默照禅和看话禅的正觉与宗杲也不例外。
[魏道儒,1955年生,河北景县人。1990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发表有《中国禅宗通史》(合著)、《中国佛教史》(合著)、《中国华严宗通史》、《宋代禅宗文化》等专著。]
《关于宋代文字禅的几个问题》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