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的梦
法云法师
一
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吟诵至此,坐在简陋公寓书桌前的汪越,深深叹一口气,合上了书本,靠上椅背,诗僧曼殊忧国伤怀的诗句,触发他内心无限的感慨,更激起流落异乡的孤寂凄恻之情。
这时,他的芳邻,与他合租一套公寓的香港大通成衣厂的推销员小黄下班回来了,又开始了欣赏音乐的时光。可是,这次传过来的却不是震耳欲聋、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曲,而是一位女子凄凉、婉转的歌声,是那样清晰:
流浪的人儿,流浪的你,迷失在何方?
流浪的人儿,流浪的你,重回到我身旁!
此刻,汪越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感到忧思倍增,怅然推开桌面杂乱的书刊,举目从窗口眺望四周林立的高楼,无数窗前悬挂杂色“万国旗”,如鸽笼般狭隘封闭的水泥圈,真令人透不过气来,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
于是,他起身锁上房门,在深秋的暮色之中,顺着北角灰暗的街道踽踽而行。
长街飞驰而过的幢幢车影,路边小贩正声嘶力竭兜售叫卖,一位痴肥的中年妇女,眼神呆滞地站在墙角伸手乞讨,陌生的人们川流不息地匆匆去来,表情冷漠,他心中不禁感叹:异乡啊!多么陌生,多么寒冷!
回想这三年“下港淘金”,虽蒙姨父的面子使他解脱了皮箱厂繁重的劳役,跻身报社作打字员,每逢更深夜静,伏在打字盘战斗八小时,白天昏昏大睡,甚至每天只煮一餐混混肚子,昼夜颠倒,生活散漫,两年时光,只赢得衣带渐宽、满面风霜。
自从半年前姨妈全家移民澳洲,他在香江更举目无亲,茫茫人海,何处可依?有时独自徘徊街市,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心头,更平添几许沉重与苦涩。
记得一个仲夏夜,他与邻居小黄,走进英皇道一家饮冰室喝柠檬水聊天,忽闻楼上传来一阵雄浑、整齐的佛号梵唱,他俩好奇地循声而上,原来十二楼有一间“佛教图书馆”。例行的周末讲经法会已届尾声,该馆负责人郑老居士热情招呼他俩进去坐坐。郑老温和的面上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不仅为人古道热肠,而且学识渊博。后来汪越便经常光临这整洁清净、藏书甚丰的图书馆,每有疑问,总爱找郑老请益,并由郑老介绍,参加了青年佛学进修班,启迪甚深,颇有收益。
这时路经“惠康”,他记起了明天的大事,便进去买了几包速食快餐面,然后决定去到近在咫尺的佛教图书馆,找郑老聊聊。
想起上周去图书馆“交差”,(他参加佛学进修班的主讲法师,要求每人写心得,他尝试写了一篇《甘霖》的杂感,而进修班的会址便设在该馆。)郑老一席佛理禅意,把他急欲了解的生离死别的问题,阐释得十分透澈,长久郁结心中的忧烦疑虑,似乎烟消云散。记得临别之时,郑老热情地送他到电梯旁,笑问道:“汪先生,你几时再来?”
“等到我有烦恼的时候。”
思绪及此,他不禁哑然失笑。
不一会,他已走进那古朴的大厦,从十二楼电梯出来,直趋图书馆,他轻轻推开阅览室的大门,伏在桌前写字的郑老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汪先生,是你呀,真想不到。”
他笑了笑,挥笔在登记簿上签了大名。这时最后一位阅报的老者点头告辞出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腕表,已快指向六点正,他略含歉意地说:
“郑老,快下班了吧!请原谅我来打搅你。”
“哪儿的话,我正在校对《菩提》月刊青年园地的稿子,还得加班呢!你请随便坐。”
他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近期杂志,翻了翻,不知怎的,总是提不起兴致。
这时郑老啧啧赞赏:
“汪先生呀,你这篇《甘霖》,文笔清新,思路敏捷,堪称上乘之作。”
汪越脸上漾出一丝微笑,走过来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谦虚地说:
“这都是法师和您老的鼓励,还得请多多指教!”
“你说只念过中学?”郑老指了指案上另外几篇稿子:“这几位大学生都望尘莫及啊!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大作家。”
“谢谢郑老谬赞,不过我从来总喜欢漫游在神秘玄奥的境界之中。”
“哈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实际上只有博大精深的佛法真理才揭示出宇宙万有的真相及变迁的原理,循着这一真理的轨迹,便可开拓生命无限的潜力,走向解脱的境界。”
汪越恭敬听罢郑老侃切的话语,忽然他发现桌上有一本装潢十分精美的刊物,
“这是什么书?”
“佛教医院成立十周年纪念特刊,你看看吧。”
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阅特刊前面各界题字贺辞。突然,他的眼睛闪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他的双手微颤抖,刹时愣住了:“啊!是她吗?”
郑老见他出神地仔细端详主席台上讲话那位比丘尼的照片,笑着说:
“你认识慈莹法师?她也是你们上海人哩!”
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强烈震动,他不知所措的喃喃道:
“噢,有点面熟吧。”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是她,一定是她!”真想不到啊,依旧是那般清纯而端庄的仪容,莹澈而充满灵秀的眼睛,她一点也不显老,跟当年没什么两样,一旦得知她也来到了香港,他的内心既惊奇又欣慰。
他怕郑老看出他的失态,便逐页翻阅其他照片和文章,待郑老起身去书柜取资料时,他赶快翻回来,久久地,不舍地凝望那娴雅的肖像,他的内心万分激动,哪怕万千人中间,哪怕服饰完全改变,那铭刻在心底的倩影,却不会丝毫磨灭啊!
离开图书馆,进入人潮汹涌的喧嚣闹市,他忧郁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炫人眼目的霓虹灯,穿过繁华的商业大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脑海里翻腾着的,只是她的倩影,眼帘映现的,也都是她的笑靥。思念情切,百感交集。
记忆是一份细微的牵系,那悲哀渗和着期待的苍凉岁月,怎堪遗忘?那些褪色的梦影瞬息之间,浮现眼前。
二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浙东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村,忽然涌进一群青年男女,这是最后一批被分配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上海知识青年,汪越便是其中一员。
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他开始了毫无希望的沉淀在最低层的人生旅程。
每天下田,进行永无休止繁重劳役,然后他总爱独自坐在那陌生而低矮的茅屋门前,或荒芜的田埂边上,凝眸仰望天边的一片云彩,或夜空一颗明星,感受一份刻骨铭心的孤寂。
每思及亡父的历史问题,以及上海孤独的母亲,整天为托儿所洗衣的辛劳,他不愿去参与委曲惶惑的知青们“跳丰收舞”(顺手牵羊之举)或“跑差价”(往来异地市集做生意)只是老实巴结在田间辛苦劳作,拼命挣工分。
不久,远在新疆车队的哥哥,寄来了信函,告诉他一个刺心的消息:医生诊断出母亲患上了严重心脏病,他无限悲痛和焦急,本想立即赶回上海,然而微薄的工分连路费也难凑够,他只得在内心祈祷菩萨,多多保佑慈母早日恢复健康。
确实母亲的善良和厚道深深影响了他和哥哥,但为什么生活总是加倍为难善良的人?
沉重的忧郁撞击着他,为了排遣愁绪,他开始与“杜康”交上了朋友,躲入酒精里,期待那微醺的感觉,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真希望长醉而不愿醒。
终于那可怕的噩耗传来了,他和潦倒的哥哥简单地进行了人子最后送终的孝道。
连日来,他心中充满无限的悲戚,乌鸦尚有反哺之情,作为人子,母亲生前未能承欢膝下,那么总应在慈母病榻前熬几个通宵,侍奉一杯水,一匙药?怆对门前冷落的庭院,深深自责和愧疚,加上生离死别的创痛,失恃孤儿的辛酸……他怀着无限凄楚、悲切之情却又无可奈何地踏上了通向浙东,那无根乡土的归程。
他到了乡镇一家酒店,一口气干了一瓶白酒,直到小店关门,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夜,黑沉沉的,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远处的狗吠,不时划破夜空的沉寂。不一会,天边掠过闪电,远处滚动雷鸣。
他昏昏沉沉,在暗夜中的玉溪边踽踽独行,途经化工厂的楼房,那似隐若现的灯光,唤起他记忆中的一幕画面,当年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他背负慈母去医院看急诊返家的途中,路过结核疗养院时,人称“文豪”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指着那幽静别致的小洋楼说:“妈,我要努力读书,将来发达了,给您老人家盖一幢别墅!”他还清晰记得饱经忧患的慈母,当时脸上泛起一丝欣慰的微笑。
想着想着,一阵揪心之痛楚涌上心头,悲不自胜,当他踉跄踏上溪边石桥,突然脚下失去平衡,“扑通”一声便跌落冰凉的深水之中。
幸好化工厂下夜班的工人小唐,闻声见义勇为,急忙跳下溪水,救起了他,好心的小唐并叫醒了附近的村民。
他不寒而栗,浑身疲累疼痛,但内心还很明白,特别是那些大娘大婶们,有的拿来红糖,有的熬好姜汤,纷纷热心前来关怀慰问他们心目中的“好后生”,有人立即跑去村卫生所,带来了知青医生--吕蕙心。
打针服药之后,持续几天他都呈现“半昏睡状态”,浑身虚飘飘,脑中晕晕然,总是想睡,有时对自己的存在质疑,不知是否生活于虚幻的梦境之中。
只是当知青或村民们前来看望,特别是吕蕙心每天前来出诊,他才感到一份实在感。一周后,她便隔天下午必然轻轻走过来,或打针,或给撞伤的膝盖换药,汪越记得他虚弱不堪之时,她喂他饮葡萄糖水时那耐心而悲悯的神情,她总是轻言细语,带着温良端庄的神态,他心里一份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由于他生性孤僻,甚少与人交往,他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曾是某大学的教授,不幸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含冤逝去,她母亲是徐汇区某医院主治医生。她温文尔雅,深遂的眸子总不大抬眼看人,给人一种很内向的感觉,开始引起对她的注意,便是刚下乡时的一件小事。
最初,知青们以小组为单位开伙,吕蕙心和同队的几位知青轮流当厨。一天,轮到她煮饭,苦于菜地荒芜,囊中空虚,无菜下锅,她十分焦灼,待会大伙扛着锄头,饥肠辘辘回来怎么办?恰好邻居大妈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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