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唯识学
韩镜清
一 佛教的特质
唯识学可以说是佛教史上最后的产品,最能代表佛教的精神。而佛教的精神果如何,还为世人所昧。自然与兴趣和需要都有关系了。他们所切求的是眼前的趋避;似乎佛教所谈的问题和他们离得太远。要不然,便认为它是趋向绝灭,极端消极,毁谤现实,希冀死后的学说。与其他宗教有个共同性质,正可给与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们一种麻醉。因为人们那个不求自满自足呢?有形质的东西终究有限,所以越空虚玄远的东西有时越能引动人。最可笑的有些中国学者看见“四大皆空”的语句,目前便现出一幅世界灭亡时什么都没有的景象来。这种一扫就空的见解很普遍;大概很少不以佛教为虚无主义的。不过在纯粹学术的园地里,我们不应该用愚夫愚妇信佛的态度来批评真正的佛教:我们要先给它一个同情的透视,然后再说不迟。一般人信与不信不会给出同情,也不会拿出透视。普通社会流行的神啦佛啦,我不去论;对于原来的佛教如果没下过点功夫顶好不必无的放矢。要追究,便起码有那付应备的纯粹研究精神;否则不如其已。这种气息,似乎逼人太甚。然而我本无意于激烈,实在是不得已。
所以谈真正佛教太不容易。误解与迷信充塞其间而为梗。刚一发言,便会堕入五里雾中;你要指明的意思早已晦暗不堪了。要了解它,请少安勿躁,勿神经过敏罢!拒绝一种东西不要太快,接受更不宜过急。尤其寻安身立命的人,特别需要虚怀若谷的。突然的骄傲是足妨害安与立的工作。千万对自己忠实到底;一分虚妄欺罔都不留才好。故古人有所谓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一些人对自己总是太客气,太拿它当外人。但见为己之事累得自己要死,不见有为己之学拯己于溺。为己之事是未经严格考究的,盲目的自私可也。谈不到安与立的工作,整个地也许在那里为人作嫁。也可以说就是出来凑凑热闹。
有时朋友们问我对于佛教的见解,我总觉得搔首难答;第一步提醒对方注意的不过是些反面的话。希望自己把以前对于佛教的认识和观念廓清一下,看见老妈妈吃斋念佛,和尚给人家高打彩棚做法事;便把这些装进佛教里去。要不,听到几句因果轮回造孽下地狱的话,便认为这是佛教的神道设教。其实佛教在中国历史上及社会上往往蒙受不白之冤。大概稍稍研究过几天印度哲学史的人都会知道乔答摩是最激烈的反神论者,同时也是无我论者。虽然吸收了许多人家的学说;但都变了质。如同点石而成黄金,意义遍别了。一般人却又把它分化出来看,自然黄金又点成了石头。若不在彻底反神与无我的基础上了解佛教,那非背道而驰不可。而且佛教不是要与人立界限的,吃饭拉屎,有什么可排斥的;只是意义变了。释迦会语人曰:我不与世人诤,世人与我诤。在佛的眼里,本来没有可争的疆界。不过别人却爱划野分州争个不休。他又曾说过四十九年未曾说一字的话,试看佛藏里有那么多的典籍,怎不说而得?说就等于不说,就是真说了。说要就是说;结果实无所说。名言要真能代表现实;就满可以画符念咒。概念要是理体而为存在之所以然;则尽可依想像而神通变化,哪有个那末回事?岂不是瞎摸海?佛经虽然烧得片纸无存,世间即或没有知道它的人;佛也以为不关痛痒。
因为些个不相干的话引起以上不相干的话;人有时就是说废话作废事,自家明白倒还可以。记得前四年的暑假,我的同学王森田君要到清华大学教几点钟书,做助教。我曾发痴地告诉他说:请你带给清华的学者一些出世间的学问。彼时,他默然无语。这话本来是一阵风,满可吹耳而过。但如果你要有意地问我佛教究竟是什么;我可以简单地暂且回答一句:“出世间的学问”。“出世间”三字,也容易引人误会。有人以为成功鲁滨孙飘留孤岛的生活是出世。有人以为看破红尘遁影岩谷是出世。有人以为跳出三界到极乐国土是出世。种种不一而足。但出了半天还是在那里入而不已。我不知道像这样的出法与入有什么不同。老是攒圈入洞,究竟止于何所?真有非世间的地方吗?就是佛土也是造作的,可有可无的。例如南非洲就不是净土境界,就是可以无。到净土就不是南非洲,就是可以有。如同都市与乡村一样。出彼入此,出此入彼,左不是那么跑来跑去。究竟不大稳当。佛教之所谓“出世间”是有意义的话;所出之世间是有漏失有流注的东西。所谓世间的学问也是富于这种意味的。因此佛教的性质是非常特别的。它不是哲学,也不是科学,更不是宗教。它的性质很难用旁的学问来比拟。说句废话可是不见得没有所为;就是佛教是佛教。它有极周到的自己专用辞典,有极广大的三藏。世间一切现象都有它个别的解释。甚至于改造宇宙人生都有详密的计划与实践的把握。在学问中的地位至少可以与科学哲学鼎足而立的。诸位不要以为这是滥调,以下就要就其与世间学问大略比较上显示这门出世间学问的性质。我个人虽然抓到几多要点;但以时间和业力化的还不到家并且处境龌龊不耐精思的原故,这里恕不能给出熟练细腻的介绍来。
我们要晓得世间学问所以别于佛学的,那不是佛学掘的鸿沟。本来是不颠倒的,而颠倒的责任不能归到不颠倒的身上。佛学也自己分析各种现象,却根本不同,那就是不颠倒的法相。何以说它们颠倒呢?最主要的便是看不清楚。都说念书的人好咬文嚼字,这话不免也有几分道理。本来文字语言,这种东西不过是一类声音或符号用来代表某种意义或东西,为的是方便。不料用惯了却被它限制住了。事实上没有什么绝对相同或同一的东西,可是偏偏要用同一的符号或声音去代表。前后所写的符号,所说的声音也不见得相同,偏偏认为这是同一的符号或声音。这种办法原来是不得已的方便施设。慢慢儿它的地位便越过工具而变为主人了,人反倒变成它的奴才。因为它最能随顺人们的意志要求。无论如何差别如何变幻的现象总要求一个统一的了解或一贯的认识。以为凡事都有个一定不移的由来与趋向。文字概念很能作这种要求的对象。换句话说,人类的顽固我执最容易披上这种外衣来出现的。因为一个名字或声音总要利用它到许多的东西上。用在甲上似乎不应该再用在乙上。即便专有的名字如“韩镜清”也是用在某时或者合适,用在另外的一个时候便有些代表不住了。这里便为名言预备了一种余地,就是名言这种工具只是保留在可能范围里有普遍通用的性质;实际个别的一用就不是它的原来了。所谓普遍的可能的工具,在实用的时候早已无形的跑掉了。你始终非用它表达个别的意思不可,可是它不能叫你固定的老用在哪一点上。一个可以做太太的小姐用处比较大;一成为张太太就不能作郭太太。她的固定性代替了或然性,于是魔力与用处都被缩减了。名言可幸的很,它被人公开的承认它的或然性,同时也承认它的固定性。易言之,它可以自由出入于普遍与特别的领域毫不受限制。它越能表现特殊与固定,则越能表现普遍与或然。它能作张太太,还能保留她原来可能做太太而不是任何太太的地位。这种自由与权力是人赋予的,有点同金钱一样;人们自做其法而自受其制。
人的一举一动差不多都与意志有关系;名言概念与其说是表示其他的东西,不如说表示意志来得真切妥当。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中说自由的观念之有是道德所必依的假定。而现实的每一道德行为却不是自由。因为受到其所由存在之条件的限制了。按说几何学上的圆不是任何事实的圆。即天上有那么一个合理想的圆,它也不能就是它。把它的或然性打销,便不成为可用的概念了。人的意志不会有事实的满足。一满足,就没有意志了。越复杂的越叫它一律,越不同的越叫它同,那才痛快呢。代表的东西越多越复杂,越能完成其一律性。越是最高等的概念出入的处所愈复杂。好像哪里都需要它,简直可以说哪里都朝着它。非假设它不可。念书多的人有时好像虚怀若谷或者谦逊不遑的样子,说话往往好用“大概”“或许”“假设”等等字眼。其实他的意志与独断的劲头更大。因为意志力的表示在乎伸张或趋向;含而待发,注而未定,实十二分之伸张也。意志是这样流注不停。语言文字所能超其应有之工具地位即在与其说是用它不如说给各各杂多上表明些个趋向。万川汇海,倾赴奔腾。说概念由抽与舍而得还不彻底。弄逻辑或弄哲学的人也不过是要给这种流注开一条确定的道路来把捉共同的意志而已。好在在这角落里称王做霸倒比较开明。
知识里要取消名言或概念,恐怕剩不下什么东西啦。任何所知的或所感的要没有名言定它的位,总有些飘浮无主的味道。即或看见一个东西不知其名,其实也在那里给它戴上一个较长的名字。如同给它加上一个“这东西”的名先定住它,再把它的特征连在“这”This字上使之明显,如说“这蓝的东西”。“这”是知识的对象。你注意它想知道它,就等于把它化成许多旁的东西。这些东西结果都也消没在“这”里头;融通而为一体了。人的起心动念要知——这种行程中显然是挟有意志的。意志是要朝着一上走。朝着一上去起码必还不一。发现时是混沦的一,后来的结果是综合的一。这综合的一如同众矢之的全聚集到这点上来。由一而杂多,由杂多而一,可说为知识的行程。分析这种行程应该晓得有许多项目或疆界乃是为了方便暂时假设的。其中要打个折扣,把名言与意志的成分看清楚,方不致迷惑地信仰那增加出来的把戏。
名言和概念以清楚确定与一律为其充作工具的特长。越有这样的长处用起来好像越顺利。其实在想它的时候它本身这种性质已经站不住了。用了的它严格地说已不是它了,以前说过。最好把它们关在一个可装意义而不真装的纯粹符号的王国里,凡是什么样美丽良好的真实的意义都可能在里面。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更可能混沦在一块分不清楚;永远叫它表示个“朝着”的意味。这种不定而可能的综合除去说它是意志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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