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中国佛教对于「佛」的涵义的中国化诠释
「佛」是佛教觉悟圆满的理想人格、崇高象征、庄严代表,追求成佛是中国佛教徒的最高终极目标。什么是佛?佛的特性、本质、功能、形象如何?佛如何定性、定位?这是佛教传入中国后首先遇到,也是备受关注的问题。中国佛教学者历来比较注重对「佛」、「佛身」两个问题的解释、探究和阐发。由于儒道固有文化的影响等原因,中国佛教学者对这两个问题所作的论述也颇富中国特色。
中国佛教学者以「佛」的诠释,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汉魏晋时代,着重以儒、道有关观念与「佛」进行比附;南北朝隋唐时代,又回归于以佛教原典平实地表述佛的涵义;唐代中叶以来,禅宗日益以自我心性去沟通、缩小众生和佛的界限与距离,「即心即佛」、「见性成佛」几乎成为禅门的共识,主体本性清净实质上等同于佛的说法日渐定型。
与此相关,中国佛教学者也十分重视对于佛身尤其是法身的界说、阐明。初始他们对法身的解释感到困惑,后来佛教各派对于佛的法、报、应三身的解释也各有不同,其中天台宗人宣扬三身相即说,华严宗人提出二种十佛(十身)说,禅宗则偏重于从自性上去阐述佛的三身结构。
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上,对于「佛」的解释,最富中国特色的典型说法有以下诸项:
一、体道者是佛
牟子《理惑论》就「何以正言佛,佛为何谓乎」问题回答说:「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侧扬光,故号为佛也。」〔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3、4页。〕这段话不仅对佛作了界说,而且描绘了佛的形态和功能。意思是说,佛是道德的始祖,神明绪业的体现,也就是觉者。佛的形态恍惚不定,聚散、存亡、大小、方圆、老少、隐显,随意变化,且具有奇异的神通,刀火不能入,污祸不会沾,这显然是受当时的黄老神仙家思想的影响,也是按照道家无为无不为的思维逻辑来规定佛的特性,实际上这是把佛与神仙等同起来了。值得注意的是,「佛乃道德之元祖」一语中「道」的涵义,《理惑论》说:「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
宛
延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注释:同上书,4页。〕「四表」四方极远的地方。这是说道是引导人入涅槃(无为),入涅槃就是得道。这个道无声无形,没有四方上下的约束,充斥整个宇宙,与佛的特性无二致,成佛也就与道合为一体。这个道的内涵与特征是「虚无恍惚」〔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4页。〕,「虚无」的道就是本体。佛就是体证道本体的觉者,神明。支谦所译的《大明度经》中也说:「夫体道为菩萨,是空虚也。斯道为菩萨,亦空虚也。」〔注释:《大明度经》卷1《行品第一》,《大正藏》第8卷,478页下。〕以虚无、虚空为道,这与道家所言的道颇相类,而与大乘中观学说虽可比附,但从整体来说,是与作为整个佛教教义的佛道之道相悖的。由此可见,所谓体道的佛、菩萨实质上是具有道家理论色彩的中国化的神明。
二、「周孔即佛,佛即周孔」
东晋时期奉佛的代表人物孙绰从儒佛比较的角度来解释「佛」,他在《喻道论》中说:「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耳。……佛者梵语,晋训觉也。觉之为义,悟物之谓。犹孟轲以圣人为先觉〔注释:《孟子
万章下》中以伊尹为先觉者。〕,其旨一也,应世轨物,盖亦随时。周孔救时弊,佛教明其本耳。共为首尾,其致不殊。」〔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27页。〕孙绰认为,周公、孔子与释迦牟尼佛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是觉者、先觉者,只是教内外的名分不同,社会功能不同罢了。儒家是「救时弊」,重在社会的治理,佛教是「明其本」,偏于内心的教化。这是从治国安民的社会作用的角度,肯定儒佛的出发点和目的的一致性、共同性,从而推动了儒佛思想的合流。但另一方面,由于孙绰将佛等同于周孔,也就模糊了佛教与儒家的区别,削弱了佛教超越世俗的神圣性。
三、佛是人精神
东晋时,南方佛教领袖慧远,在继承中国传统的形尽神不灭观念的基础上,结合佛教的解脱成佛理论,认为「冥神绝境,故谓之涅槃」〔注释:《沙门不敬王者论
求宗不顺化》,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83页。〕,把解脱境界归结为「神」处于冥然不可知,又不为外境所影响的超然状态。他曾在庐山之阴、般若台精舍阿弥陀佛像前,率弟子123人建斋立誓,发愿共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其弟子刘遗民执笔的《发愿文》中就有「其有惊出绝伦,首登神界」〔注释:《释慧远传》,《高僧传》卷6,《大正藏》第50卷,359页上。〕的话。这里慧远把西方极乐世界称为「神界」,神界就是涅槃境界,也就是佛教所说经过修持所达到的死后往生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永恒主体「神」获得了解脱,人得到了永生。在慧远看来,所谓成佛,就是「神」最终的舍离情识的妄惑,摆脱形体的枷锁所达到的清净境界,「神」是永恒的真实存在,是成佛的主体,佛是神的升华,是最高的理想人格,是人格神。
慧远对「佛」的解释不同于早期佛教,早期佛教反对灵魂不灭说,主张无我说;也不同于牟子《理惑论》以体现本体的「道」为佛的说法,而是以「神」的超越为佛,强调的是永恒的主体精神、灵魂的存在和神圣。
四、「法即佛」和「理者是佛」
东晋宋间的著名佛教学者竺道生,运用中国传统的得意忘象的思维方式,把般若实相说和涅槃佛性学说结合起来,认为体认宇宙本体(实相)和显现众生本性(佛性)就是佛。竺道生对「佛」的解释既富中国民族特色,又是综合印度大乘佛教空有两宗思想的结果。
竺道生说:「以体法为佛,不可离法有佛也。若不离法,有佛是法也。然则佛亦法矣。」〔注释:《注维摩诘经》卷8,《大正藏》第38卷,398页中。〕这是说,体认法为佛,不是离开法另有佛,从这层意义上说,佛即是法。那么什么是法呢?「法者,无非法义也。无非法义者,即无相实也。」〔注释:《注维摩诘经》卷2,《大正藏》第38卷,343页上。〕「法者,理实之名也。」〔注释:《大般涅槃经集解》卷54,《大正藏》第37卷,549页上。〕所谓法就是「无非法」,宇宙间无一不是法,法囊括了宇宙的一切,由此,法也是无相状的。法就是「理实」,就是「理」,也就是真理。可见法是遍于一切的本体,是普遍的真理。所以竺道生又说:「体法为佛,法即佛矣。」〔注释:《大般涅槃经集解》卷54,《大正藏》第37卷,549页上。〕法是反映宇宙本体、真理的普遍概念,是成佛的原因、根据,佛离不开法;佛是体认本体、真理,即「体法」的结果。由此一方面说「佛是法」,一方面又说「法即佛」。竺道生还就「依法」的意义这样说:「一念无不知者,始乎大悟时也。以向诸行终得此事,故以名焉。以直心为行初,义极一念知一切法,不亦是得佛之处乎?」〔注释:《注维摩诘经》卷4,《大正藏》第38卷,365页上。〕意思是说,在一念之间直下感知一切法,也就是「得佛之处」。
法是「理实」,由此竺道生又说:「佛以穷理为主」〔注释:《注维摩诘经》卷3,《大正藏》第38卷,353页下。〕,「佛为悟理之体」〔注释:同上书,360页上。〕,佛就是「穷理」、「悟理」的结果、体现。「理者是佛,乖则凡夫。」〔注释:《大般涅槃经集解》卷21,《大正藏》第37卷,464页上。〕成佛是体认本体实相的「理」,从这层意义上说,理就是佛,而违背理就是凡夫。
竺道生还强调宇宙本体的法、理也体现在众生的心性之中,众生的本性、佛性,就是成佛的内在根据。他说:「夫体法者,冥合自性,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性也。」〔注释:《大般涅槃经集解》卷54,《大正藏》第37卷,549页上、中。〕意思是「体法」即「冥合自性」,而「法」就是佛性。由此又可以说,显现佛性也就是冥合自然。竺道生又说:「不偏见者,佛性体也。……不偏则无不真矣。」〔注释:同上书,544页下。〕「偏」,偏离,不正。「不偏」,不偏离正道,也就是无不真实。这是说,不偏,无不真,是佛性体,法与自然也是不偏,无不真的,在不偏、无不真这层意义上说,佛性、法和自然这三者是相同的。竺道生认为,众生若能显发佛性,冥合自然,直觉宇宙真相,也就成就为佛了。
五、天台宗的「六即佛」说
「六即佛」说的「六」是修行的六个不同阶位(行位),「六即」是说六个修行的阶位彼此相即,互为一体。「六即佛」就是分设为彼此相即的六个修行阶位的佛。智顗《摩诃止观》卷1下和知礼的《观无量寿佛经疏妙宗钞》卷1、2〔注释:详见《大正藏》第37卷,200页上~205页上。〕,对此均有详细论述,具体说是:
(一)理即佛
智顗说:「理即者,一念心即如来藏理,如故即空,藏故即假,理故即中,三智一心中具不可思议。如上说三谛一谛,非三非一。一色一香,一切法,一切心,亦复如是,是名理即是菩提心。」〔注释:《摩诃止观》卷1下,《大正藏》第46卷,10页中。〕文中说「一念心即如来藏理」和「菩提心」,就是指众生本有佛性而言,就是「即空即假即中」三智中道,也就是佛的不可思议境界。而如来藏理和佛性是相即的,也就是说,这里讲的理,是就如来藏或佛性上讲的理,这个理就是一切众生都具有的如来藏或佛性,也就是空、假、中三…
《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七章 中国佛教「佛」的涵义的转换与拓展 第二节 中国佛教对于「佛」的涵义的中国化诠释》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