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法舟轻
欣荣
灵祐原是鉴真的入室大弟子,师徒情谊一向笃厚。当年鉴真发愿东渡,灵祐自然是随行者。在连年的往返奔波中,看到师父已届高龄,在国内又是一方化主,不忍再让师父冒鲸波之险。然而他又没有改变师父决心的辩才与勇气,故而出其下策:在天宝三年赴福州上船的中途,向台州黄岩县衙告白,鉴真一行遂被阻拦。原委被鉴真弄清后,灵祐立即被斥退。现在鉴真不以前嫌为念,慨然驾临栖霞寺,灵祐自是宽慰。就在鉴真来栖霞寺的第三天,全寺定更时分,灵祐悄悄叩动鉴真下榻的房门——
“是灵祐么,进来吧!”鉴真正在打坐,他知道灵祐一定会私下来见他的。
灵祐在黑暗中听到师父宽柔的声音,立即屈膝在门槛之前,手脚并用,爬进房内。摸到鉴真所坐的蒲团,头顶触地,双手抚摸着师父的双脚,多年聚集在心底的感情都化作泪水,涌了出来:
“师尊,师尊,九年前若没有灵祐铸成的大错,师尊早登扶桑,何至于经过第五次东征的苦难……荣睿因此而夭折,师尊由此而失明,弟子每想至此,五内如焚……”
“灵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成全任何一件功德,都需要经过七灾八难。佛祖为此,舍身饲虎;先觉法显、玄奘为此万里跋涉,身遭千辛万苦而终生不悔。想到这些,你我还有什么得失俗念不可斩除呢!”
“自从黄岩离开师尊,灵祐以为终身无缘再仰见师尊,恭聆教诲了。师尊不弃顽劣,使弟子重就法范,真像已经熄灭的戒灯忽又重现光明,昏暗的人生又得到了慧炬的照耀。师尊此次又重整戒装,六次东渡……”
“怎么,你己知道我就要离开唐土么?”
“是的,就是因为知道,才斗胆——”
“好,你且说下去。”
“早在天宝七年,弟子在扬州龙兴寺时就蒙日本僧人诫明、得清等八师见访,并赠我以日本圣德天子所撰之《胜经义疏》一卷、《法华经义疏》四卷。诵读之后,我坚信佛教在日本是要兴隆的。古代日本大德有言:二百年后,佛教必在日本大兴。师尊此行,年份正与之吻合。窃以为,师尊在此讲经、证诫之后,即可带领受戒僧众移锡苏州。对外,由我谎说这是遵奉佛意,有何关碍,自有弟子打通关节。”
“你可知道,你这般做,会给你的道业带来什么结果么?”
“弟子将破除师尊所授具足戒中的第三大戒,今生今世难成正果。但只有这样,才能赎前愆于万一。师尊东渡成功,普济彼方众生,弟子就是在九世轮回中万劫不复——”灵祐悲哽难抑,终于哭出声来。鉴真将他扶起,用衣襟拭着他的泪痕:
“我儿,我儿,勿出此言。我佛教义:“佛法在世间,不离人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兔求角。”佛陀光明正大,慈悲为怀,自能怜汝。数十年来,妄为尔师,以至于产生隔阂。你我分袂在即,请受我一拜。”
灵祐诚惶诚恐,急忙扶住。这时,月影移上墙来,一轮圆月光照六合,那冷冷的光把世上所有物件都照得像镀了白银一般。师徒二人心契神会,精神似乎受到佛光的照射,二人禅悦于无上光明之境。鉴真起立,手扶窗棂叹道:
“下月,你再见月亮圆时,即知我乘上船舶,离开生养我的故乡故土。尔今尔后,你我将由它来互传心魄……”言来不胜依依。
“下月,月再圆时,弟子将起法会,诵《圣海龙王经》,以祈祷师尊一路顺风。”
灵祐何以知道鉴真准备作第六次东渡?这要问思托。凭着他的聪慧,创造了一个机缘,使决裂多年的师父师兄重归于好,且巧妙地摆脱了扬州对师父的羁绊。思托少年时文思敏捷,辞章华美,鉴真以为他风流有余,严实不足,将来最多能成就一个学问僧。思托跟师父经过十数年的颠簸磨难,在沉稳中又有他机灵的一面:由于在鉴真身边寝馈日深,得大智慧,终于挥洒出这神来之笔。
鉴真在灵祐的安排下,做完了讲经、授戒功德,顺利到达苏州,旋即来到扬子江边的黄泗浦。两国僧俗交相默契,工作缜密,随同鉴真出国的僧人、技师共二十三名,及所携佛经具、卷、字画、仪器、食粮、杂品、行装等,也都水陆并用,先后到达。僧人中除思托、法迸外,还有扬州兴云寺的义静、衢州灵耀寺的法载、窦州开元寺的法成、扬州白塔寺的惠云、婺州僧仁干、藤州通善寺女尼智首等。技师中有扬州佛徒潘仙童、胡国(西域)安如宝,昆仑国(泰国境内)军法力、瞻波国(柬埔寨)善听等。
天宝十二年(日本天平胜宝五年、公元752年)十一月,扬子江边沼泽地里芦苇萧瑟,灿白的芦花在晴朗的大气中,随风作着散漫的旅行。一间草庵的外面,经幡飘动,佛号飞扬,以鉴真、灵祐、思托为首,共十位有德望的僧人,三传七证,为二十四名中国佛徒作着授戒仪式。这是鉴真最后一次在祖国的土地上执行神圣庄严的职责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溶化在晴明清冷的太空之中。与其恰成对照,江岸临时驳运码头,一片忙碌景象,五六只木船在向江心的“四条船”驳运着箱笼、行李,熙来攘往,日语、汉语交相混杂。在离临时码头不远的寮棚里,晁衡与藤原在争论着什么,藤原锁着眉峰道:
“人员过多,物品大多,四条船会超重的!”
“那就把粮食、淡水放掉一些。”
“儿戏!每船都要备足三个月的粮食,淡水点滴不能少!”
“自有办法。且把部分粮水放到木驳上拖着,海上如遇风险,放掉不迟。”
藤原棱着眼朝晁衡瞥了一下,用鼻孔嗤了一声,兀自埋头圈点他的名单、帐册,不予理睬。晁衡喝道:“鉴真一行是世上难得的精英,所携佛具、经卷、器物俱是稀世之珍,所带人员、技师都是一代高手,你不是也要日本国强盛么!你不是也要日本成为文明礼仪之邦么!好好!为不使船舶超重,我甘愿放弃归国,快把我的箱笼卸下来吧!快把我的随员唤下来吧!”
藤原把笔管从右手移到左手,又从左手移到右手。这个武士般的汉子,眼中热辣辣的。他叹了口气,说声“再想没法,再想没法”,便走了出去。
这时,鉴真的衣钵僧走进寮棚,问晁衡道:“大和尚动问,明州的普照师可有消息么?”“没有,没有!藤原大使也为此事心神不定……”晁衡送走衣钵僧,顺路走上堤岸,他在焦急地向着南方明州方向眺望。
在藤原与二位副使的统筹擘划下,鉴真被安排在第一船,与晁衡、藤原同舟。思托以下各僧俗分开乘坐,所携物件亦分放四船。这样做是出自多少年来的航海经验教训。那时日本与大唐的海上交通常是“十不一返”的。
晁衡对三位使臣的安排极为满意。航行中虽不乏惊涛骇浪、晕头转向的日子,但也有风平浪静、顺风顺水的时候。这样,自己就能同大和尚谈论王维的绘画,李凭的音乐,李白、储光羲的诗歌,赵晔、包佶的书法,借以消除大和尚离国的惆怅。鉴真对于晁衡倒没有把他看成当今御前的隆臣、未来的日本国太宰。他是以自己的心映照晁衡的。自己带有王右军真迹一帖,王献之真迹行书三帖,还有在岭南所得钟绍京亲赠的《灵飞经小楷》一帖,正可与他在船上披玩……
鉴真同自己的衣钵僧被安顿在中舱一间整洁的斗室里,与晁衡是隔壁。唯一使鉴真遗憾的是普照还未赶到。晁衡劝慰道:
“普照的事,藤原大使己同新罗(朝鲜)商人商妥,若赶不上船,让他明年夏天在明州搭乘新罗商船……”
是夜酉时,天光忽明互暗,“知乘船事”在头船后梢板上点燃起信号火炬,四条船趁着长江口返涌的潮水同时启碇、扬帆。云缝开时,一轮明月照得大江南北清明如昼,忽见一个黑影擦着船桅“嘎嘎”而过。舵师看得真切,立即向其它三船发了停船信号。原来这是一只在芦荡里惊夜的雉鸡。照日本船家规矩,这是海上的金毗罗神给显示不祥之兆。就这样,四条船又收篷抛锚,原地泊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又增一变故。从洛阳大福光寺来的日本僧人业行,从副使吉备真备的第二条船上下来,乘着小船气喘嘘嘘地爬上第一船。他气急败坏地奔到中舱寻找藤原清河。鉴真听得真切: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起来,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我手抄的几十箱经卷,是我四十年心血所聚,我要放在这条船上……”“你一路折腾的还不够么?不行,你快回去!”“这些没有半点脱漏的抄本,要匡正国内那些讹本,只有放到这条近江打造的船上,我才放心。”“胡说!”“求求您……”
鉴真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命衣钵僧把藤原大使请入自己房间。外面仍传来业行苦苦哀求的声音,为了这些经卷,他已变成疯疯颠颠的老头子了。
“大使阁下,我愿同业行师的船位对调一下,请您成全了吧。”鉴真说。
“大和尚,怎能这样!再说晁衡卿也不会同意的。”
“这样不独成全了业行,也成全了我,这是符合佛陀本怀的。”
鉴真搬到第二船后,晁衡又特地登船拜候。分别时,晁衡将那串木难念珠递到鉴真手上:
“可惜我一路上不能亲候大和尚左右,有这串念珠,就象荣睿在您身边一样……”
次日夜间酉时,月色溶溶,水波不兴,四条船缓缓启航。鉴真在朦胧中听得一个熟稔的声音在遥遥呼唤,愈来愈加真切:“师尊,师尊……”鉴真睁开眼睛,好象看到舷窗外水天一净的月色。错觉!他迅速捻动起手中的木难念珠。
经过前甲板上时,一阵人语。响动之后,一个身影闯进房间,象半截树桩子似地栽倒在鉴真的面前,地板上立即形成水洼:
“师尊,师尊,是弟子普照来了……”
“照,照啊……”鉴真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摩挲着普照的头,头发已有两寸多长了。普照的脸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汗。“照,照哇,都上船了,包括你的师兄荣睿。……”鉴真激动地捻着木难珠串。
“可是您,为东渡弘法,启迪正觉,跋涉三万里,费时十二年。弟子在韶州开元寺与师尊分别时,您已经双目失明,可是您还是瞒着我,瞒着我……”
“您听,是晁衡先生在唱呢!”
江面上果然传来头船的萧鼓之声,其歌日:
举目望长天,游子思故园;
春日神社月,光照三笠山。
鉴真和之曰:
浮天沧海静,离国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万里眼中明。
次年二月,鉴真登上日本国土。他再不能见到晁衡了,晁衡与藤原所乘的第一船出长江口后就失去控制,被风吹到安南,他们四年后辗转回到长安,客死唐土。
摘自《佛教文化》2000年第5、6期
《离国法舟轻(欣荣)》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