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叫作解脱?
解脱的意义,可以很广,也可以很狭;可以高,也可以低。从基本的定义上说,所谓解脱,就是解放了束缚和脱离了束缚。有了束缚,便不自由;解脱了束缚,便是自由。因此,解脱的定义,也可以说就是自由的定义。
但是,自由是有范围的,人在不妨碍他人的自由之下,由于法律的保障,可以得到若干的自由 ,所以自由不等于放纵,自由也有其限度。
要求自由的倾向,实在就是主观状态对于客观状态的一种反抗,这种反抗的动力,几乎也就是生命的本能。包括动物与植物在内,如果失去了这种反抗的本能,必将不能生存。
比如草木的生长,它们反抗了地球的引力之后,才能从地面向空中发展,这种自求发展的动力,就是要求自由的一种反抗。
动物园的禽兽,更不用说,绝不是它们的自愿;野生的动物乃至昆虫,它们都有一种自求生活的本能,也必有一种抵抗环境的自□能力;纵然是家畜,也没有不为它们的生存而奋斗的。
人类,对于自由的要求,比异类的动物,更加强烈,更加深刻。虽然,由于文化及教育,在要求自由方面的表现,没有动物那样地露骨。但是,动物的层级越高,对自由的要求也越大,人类的文化越高,对于自由的要求也越复杂。
生物界的自由,仅在求得生存而已;动物界的自由,也仅在求得满足简单的饮食欲及生殖欲而已;人类的原人,大概又比高等动物的要求略胜一筹。人,总是人,不会没有肉体生活以外的精神生活,所以渐渐地向文明的时代进步。
一个文明人的自由倾向,是基于肉体的生存欲(饮食),进展到肉体的延续欲(生殖),再发展到精神的安定欲(神明的保护),最后便必然地要发展到精神的不朽欲。所谓精神的不朽,是用来弥补肉体必死的遗憾。一个文明人,他会喊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呼声,那就是指的肉体(生存)的自由及精神(思想)的自由,但却未必包括了精神不朽的自由。能够精神不朽,他已不是一般的人,但这项要求,却是人人该有的,否则,他的人生是盲目的、昏沉的、没有自觉的、没有理想的,也是没有信心的。
当然,要求精神不朽,未必就是要求宗教的信仰,比如许多无宗教乃至反宗教的学者,他们不信神、不信上帝、也不信天国、更不信死后尚有所谓灵魂这样的东西,他们只以为造福了人类,他们的精神便会永远地活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地融入于整个的宇宙间了,他们称这种作法为将小我化入大我。其实,他们是从混沌中来,又进入混沌中去。不过这些思想的要求精神不朽,要求个人冲破现实的时空,要求得到更大更久的自由价值,那是无可否认的。所以,如把尺度放宽,这些也是属于宗教信仰的一型。
最能普遍适应于人类的自由倾向,便是所谓灵魂不灭的要求(佛教不以为有固定的灵魂,众生的生死,纯由于业的聚散与牵引,这个问题请参阅拙着《正信的佛教》第二十三节〈佛教相信灵魂的实在吗?〉),在这当下一生的死亡之后,仍有一个我的存在,肉体虽然腐烂了,灵魂还是存在。这在神教徒说,灵魂可以奉上帝的恩召而进入上帝的天国,享受永生的快乐。在佛教来说,肉体虽然死亡了,善恶的业种却不会消失,它将带着我们去接受另一阶段的生死过程。
因此,不论神教的升天也好,佛教的善恶生死轮回也好,都是由于人类要求精神不朽而得到有力的注脚,这也是解脱思想的必然途径。但依据佛教来说,凡有一个“我”的存在,不论小我、大我,不论上天、下地,他的自由范围总是有限制的,所以也不得称为究竟的解脱。佛教的解脱道,目的是在解脱这一个“我”的观念,而能得到绝对的自在。
二、佛教的解脱思想
上面说过了,解脱就是自由,自由的境界是有广狭不等、高低不同的。不过,凡有等次的自由,凡有差别的自由,都不是绝对的自由,都不是究竟的解脱,也都不是佛教所说的解脱。
那么,佛教的解脱思想是怎样的呢?
当然,佛教的解脱思想,不会离开等次差别的自由,乃是包含了等次差别的自由,再冲破等次差别的自由,那就是绝对的大解放、绝对的大自由,那就是无我。
无我的思想,除了佛教,也有人用,但他们所说的无我,仍然不会脱离“我”的观念,仍然有一个希望“不朽”的观念,那些忠臣义士,那些贞烈的妇女,那种慷慨牺牲的精神,确是忘记了私我的,但他们不会对其主观的行为与客观的影响都忘了、空了的。所以从深处考察,这不是无我,而是我的扩大肯定。
因此也有人说,佛教虽讲无我,但那个无我的状态,实在是最强烈的﹁我﹂字,比如修善才可以不堕恶道,固然是为了我在打算;至于解脱,也是为了我的解脱;即使行菩萨道,也是为了我想成佛,成佛之后,并没有一空百空,成佛之后的诸佛,仍有诸佛的国土、诸佛的法身、报身、化身。因此证明佛教讲无我,乃是我的观念的强烈化。
事实上,这是似是而非的论调。佛教的无我,绝不如世俗一般所说的无我,虽在佛教中的某些思想,由于混杂了印度教的梵天思想,而带有真我的色彩,佛教的根本思想,却是绝对无我的。佛教讲的空性是一门高深的哲学,从空性的立足点上,不会找到半点我的色彩。单从菩萨道的观念来说,讲求三轮体空││对于作者、受者、所作所受的事物,不存一丝功德的心念。因为行善救生乃是菩萨的本分,做不到的人便不是菩萨,既是菩萨就要如此,如果存有一个我是行菩萨道的观念,他就不是真正的菩萨。
诚然,佛教的基础并不会脱离人间,所以佛教的无我是从人间的有我而升华的。因为一般的人,根本不敢想像无我的境界,如果真把解脱的境界一下子告诉他们,那将吓退他们的。“我”在众生的心目中,可谓根深柢固,突然说出“无我”,他们就有无从着落的感觉。所以佛教在诱导世俗的方法上,还是讲有我的。
比如说善恶因果的观念,是佛教最重视的教训,既说善恶因果,就有我的观念,但这教训的作用,是为无我的境界开路:造恶都是为了自私,所以除恶之外,要先从善业的作为上着手,善业做多了,利他的行为多了,私利的心理就会渐渐地减弱;等到放弃了私利的心理,岂不就是无我?要是仅仅放弃了恶业恶果的我,而仍抱住善业善果的我,这是变相的自私,这是在做投资生意,只能换取来生的人天福报,而不是佛法的本意,也不能够解脱。
大家说小乘的圣人是自利的,这话不错,但是小乘的圣者却是无我的,如果存有一念我的利益,他就不能证得阿罗汉果。如果有我,就有烦恼,有烦恼,就要造生死业,造了生死业,便在生死中轮回而不得解脱。小乘罗汉的解脱,本质上与大乘七地(亦说八地)菩萨的解脱一样,乃至与佛的解脱也是一样的。可是,那种无余涅槃的解脱境界被称为寂灭,甚至被大乘佛教斥为灰身泯智,因为那是一种空寂的状态,固然没有物质的,也不能说是仍有精神的,那就叫作空性,不是有,但也不是没有,那就叫作无我的安乐境界。
事实上,小乘的无我,只是“人”无我,而还没有进入“法”无我的境界。也就是说,小乘圣者能够依照佛法修行,并且彻底放下了人我爱憎对立的界限,也放下了物我取舍对立的界限,所以能从世间上得到绝对的解脱,断除放弃了世间相的执取,但还以为一切法的本身是实有的,所以一旦进入无余涅槃的解脱境界,他们就不再出来了。至于大乘的解脱,是连同世间的佛法也要放下来的,把世间法彻底放下时,便是小乘解脱道;把出世间的解脱道也放下之时,便是大乘的菩萨道。
菩萨是不取世法也不取解脱的,这就叫作无住处涅槃,虽然不着世法的爱憎取舍,但也并不离开世法而仍要处于世法。这就是佛法所说的菩萨道的内容,它是包含了人天道与解脱道的。离了人天道,便不是真正的菩萨道,那仅是小乘的解脱道;离了解脱道,也不是真正的菩萨道,那仅是凡夫的人天道。正因为菩萨道,是不执着世间也不离开世间的,所以才是绝对的无我。解脱,是把我执与法执全部放下,放下了我执与法执之后的人,才是彻底的自由,才是绝对的客观,才能毫无条件地建设世间,才能无上积极地广度众生。所以真正的菩萨道实行者,不会先存一个企求成佛的功利观念。
比如:地藏菩萨的“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文殊菩萨是三世诸佛的老师,普贤菩萨的永远实践十大愿王的菩萨道,他们是为救度众生,是为众生都能成佛,是为佛法利益世间而行菩萨道,不是为了自己成佛而行菩萨道。佛经中说菩萨道是成佛的因素,那是为了对于初信凡夫的接引而说,但那也是确实的真理;菩萨虽不是为求成佛而行菩萨道,诸佛的成佛,确都由于菩萨道的修持而来。不过,佛教的伟大,是由于法无我的实证,也就是即使无上的真理也能完全放下,不像其他的神教以及各派的哲学家们,没有一种能将自己所以为的真理也放下来,若把他们的“真理”放下了,他们就成了无依的游魂!佛教是伟大的,佛教的最高境界是把一切放下来,但在彻底放下之后,却又绝对地承担(不是执取)起来:否定了一切之后,又照着本来那样的绝对肯定起来。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来了:神教徒们、哲学家们,从初步看,他们是无我积极的,为了真理的发明、追求、弘扬、实行而努力;若从深底去看,他们确又是自私消极的,当他们抓到了自以为是的真理之后,谁肯放下来呢?哲学家们的小我化入大我,便失去了自由意志;特别是神教徒们,向往着天国的安乐,那一个愿意永生永世地为世间的理想而服务呢?
佛教,从初步看,似乎是自私消极的,讲看破、讲放下、讲解脱、讲求从苦海的此岸到离苦的彼岸,这岂不是逃避现实?但从深底来看,唯有看破了世法的聚散无常,才能悟透彼此物我的虚幻不实,才能放下一切而从彼此物我等幻景的妄执之中得到绝对的解脱,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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