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佛
李榮榮
機緣偶得,寫一篇關于藥師佛的論文。在早晨玻璃上稍有霧氣的宿舍,泡一杯熱茶,坐在電腦前靜靜想一些東西。有霧氣的清晨,苦澀的茶味,關于疾病與輪回的思考,輕易地勾起了記憶中那慈祥的老人。到現在爲止,唯一一個被病魔帶走的親人,我的外公。成長在鄉間的小孩應該是幸福的吧,最接近西北大自然那質樸醇厚的氣息,何況是在一個相對很封閉的山村。神魔鬼怪傳說充斥其間,古樸而神秘。記事年齡很早,不到五歲入學,但叁四歲吃奶粉的事都記得,這一段時間,因爲沒人看管,暫時送到了外公家。很喜歡去外公家,因爲舅舅姨姨們都成家了,只有外公外婆和外太奶奶叁個人,老人對小孩那種天性中的憐愛是小孩子最渴望得到的,尤其是在家裏人顧不上我的時候。外公的村子很小,在一個小山腳下,基本上構不成山,只是相當于陝西所說的“原”吧。因爲不到半小時,我就可以竄到半山上的一個小廟裏。俯身看到的只是像紙做一般的屋子,村裏一小半人都認識我,幾乎姓李的都是本家的親戚。他們的家我都造訪過。對于這個村子裏的人來說,我相當于半個城裏人了。小舅舅姨姨們給我起了個外號“街(gai)溜子”, 用普通話說就是所謂的街頭小混混!
村裏的人生活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被安排和太奶奶睡在二層的一個屋子裏,一層是類似于儲藏室的平頂小屋,上面再蓋個房子,在我們那裏這種建築很流行。小孩子剛開始總會有不適應,記得每天早晨醒來我都不知身處何處,先是以爲自己在家裏的炕上醒來的,慢慢看著房頂和窗子才反應過來,不是熟悉的地方。再忽然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被稱爲是傳說中的失落感,讓我放聲大哭。 不久之後,院子裏,從下而上傳來外公那近乎悠遠而略帶滄桑的調子:“娃娃醒喽!快去看娃娃!”。然後我就覺得世界突然在我耳中蘇醒了一般,爐子上熬茶的聲音,外公磕煙鬥的聲音,掃院子的聲音,全都變得清晰了。其實外公並不是催促別人去看我,因爲這時候的外婆,經常在忙于收拾院子或是在准備馍馍燒茶水。外公只是在告訴我,我在哪裏,或者說有人在我身邊。過一會外公就會慢慢的走上來,幫我穿好衣服把我抱到屋子裏放到熱炕上。順帶塞一塊烤的熱乎乎的馍馍,有時還會給我倒點茶水,可惜太苦了,我從來都沒喝過。一直呆到太陽出來就把我放出去,通常我又會開始到處的探訪我的親戚家,那些數不清的小舅舅、小姨姨,粘著他們一直到天黑,才會回到家裏。很晚才開燈或是沒有燈我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借著窗外的光咝咝溜溜的吃飯,具體什麼飯也記不住。過一會兒抵不住困意,半眯著眼睛被太奶奶拉著回到房裏去睡覺了。直到第二天,又在外公的那聲熟悉的調子中開始我新的一天,其實後來自己也適應了,只是我和外公的這種互動含義改變了,我哭,只是告訴下面的人,我醒了,外公喊,只是告訴我,他知道了而已。
寫到這裏我要穿插一件關于太奶奶的事情,其實,思考哲學這類問題,不僅僅是吃飽了的學者才會幹,現在想起來,在安靜平易沒有太多外界誘惑的環境中普通人也會。太奶奶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文化,只是簡單地每天重複最簡單不過的生活,或者說只是在走過人生大半之後平靜的等待死亡。或許對于未知的世界有些恐懼。她會時常念叨死後的世界應該是怎樣?我在清晨五點多有幾次,迷迷糊糊聽見她躺在我身邊一個人叨叨的說話,可是不久因爲太困了又睡過去。僅有一次,我和她同時醒來,估計也是五六點,天有點亮,但院子裏還很模糊。我發現她睜著眼睛靜靜的在聆聽著什麼,我很小聲的問她在聽什麼,她沒有轉頭只是低語一般說:“你聽,有只鳥每天這時候叫,它在叫:“沒世了,沒世了……”。我又問什麼意思啊?她說:”人作孽太多了,這世界快要沒了,所以它在叫,在告訴我們。“我只當是聽到了鬼故事一般,嚇的不敢吭氣使勁兒往她懷裏縮,她也緊緊地抱著我,拍著我的背說快睡吧快睡吧。現在想起來好心酸,她只是一個人太孤單了,沒有人和她談心,沒有人關注過她內心的不安和彷徨,在那些最簡單平凡的日子裏,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最終被爸爸接回家去上學,送我走的那時,我沈浸在要回家的喜悅中,完全無法顧及他們的感受。在遙遠的記憶中,我坐在自行車的前面雙手興奮地握著車把手,催促趕快起程,只有在寒風中目送我遠去的叁個身影被時間定格。我似乎回過頭看他們,但他們的表情在記憶中只是空白,記憶中的畫面只是灰白色,我知道年幼的我肯定遺忘了什麼。但世界是公平的,長大後,這些表情慢慢的我看到的多了,爸爸媽媽在車窗外凝視的表情,或者說車窗外所有的只是那麼幾個表情而已:不舍的,心酸的,眷戀的……很快我聽到了外公中風生病的消息。在舅舅和姨姨們的努力下,終于是保住了性命,但半身癱瘓。纏綿床榻竟有十年之久。我每年都會去看他一次,但人太多,我們總是匆匆而別。就在四五年前,太奶奶過壽,我正好去了,那天院子裏人很多,屋裏人很多,他和外婆太奶奶坐在一起被衆人問候拜見。間隙中忽然瞅見了我,喊我走到炕跟前,那時我已是十幾歲的女孩了,他執意要我坐到他身邊去,外婆知道他的意思,就說脫了鞋到外公跟前他想跟你說話。我慢慢爬上炕,跪坐在他身邊,他忽然緊緊的攥著我的手,很溫暖,很粗糙,但又握的那樣用力,直到他開始全身發抖,嘴角抽搐著,一仰頭淚水奔下來,顫抖哽咽幾乎無法說出一個字。我被他渾身散發出的那種哀傷和決然震住了,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直到外婆趕忙勸他: “好了好了,今天人很多”。他才忽然放開我的手,說了句:“去吧!” 很快這段插曲被大家遺忘了,但現在想起來,原來他只是在向我告別。因爲往後的幾年病魔慢慢侵蝕著他的意識他的感情,他對周圍人都變得很冷漠。每天只專注于基本的生存問題,好幾次坐在他身邊,我都無法感覺到他在注意我。一直到他病危,竟然零零散散有一月之久。他走了以後,我都未曾流過淚,原以爲對那些久遠的記憶已經忘卻了,但那聲“去吧”久久的纏繞在心中,我想念他,因爲他在還有意識的時候,還記得自己養過的外孫女,還記得要給我最後的道別。這兩個字包含了太多,去吧!已經長大的孩子,他不能再陪下去了,去吧,已經長大的孩子,該自己走自己的路了。我想我不能忘掉吧,他是我人生最初記憶中重要的人,只需那無關緊要的霧氣,那平淡的一杯茶水,那一次次的離別,他都會不經意的來到我的記憶中。那遙遠蒼老的調子,滄桑慈祥的面孔,是記憶中無法忘卻的。無需刻意懷念,該來時便來,該走時便走。寂靜默然,超越塵世的牽連;淡水杯茶,只待來世再相見。佛教的藥師佛是爲病亡的人超度的,我想親自打下這些咒語,但不認識字,只是複製粘貼,他或許已經不在那個世界了,說不定還在,只是想給他而已:南谟薄伽伐帝,鞞殺社,窭噜薜琉璃,缽喇婆,喝啰阇也,怛陀揭多耶,阿啰喝帝,叁藐叁勃陀耶。怛侄他:唵!鞞殺逝,鞞殺逝,鞞殺社,叁沒揭帝娑诃!
摘自《中國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