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的曼達拉》(新版)家鄉(五)
德格玉隆闊地區有一座曆史悠久的寺廟——劄熙寺,這裏是護持前譯甯瑪巴教法的殊勝道場,也是嘎陀分寺中規模較大的一座。翻開劄熙寺的曆史,會發現衆多家喻戶曉的大成就者曾在這裏講經說法或閉關修行,爲佛法的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
十一歲那年,希阿榮博尊者聽人說起劄熙寺哥甯嘎桑多嘉活佛的事迹。哥甯活佛是嘎陀寺的金座上師,也是該寺主要的持教大德,曾經轉世爲持明龍薩甯波的上師甯根喇嘛桑吉紮西。哥甯活佛這一世長住劄熙寺。其父索南嘉措生前是著名的伏藏大師,也是劄熙寺的大恩護持者。伏藏大師沃莎多吉(光明金剛)在索南嘉措尊者住世祈禱文中寫道:“諸佛殊勝幻化之總集,佛子長老羅睺羅化身”,指出索南嘉措往昔有一世曾爲釋迦牟尼佛之子、長老羅睺羅尊者。
似乎受著冥冥中的某種感召,十一歲的希阿榮博尊者迫切地想求見哥甯活佛。母親沒有立刻答應他離家的請求,因爲劄熙寺此去路途甚遠,她怕尊者年幼不勝旅途艱辛,況且能否順利見到哥甯活佛還成疑問。其後一二年間,尊者對于拜見活佛之事念念不忘,反複乞求母親,無論怎麼勸阻都無濟于事。無奈之下,母親只好爲他借了匹馬,跟隨一位恰巧經過容擦村的老喇嘛前往劄熙寺。在黎明的曙光中,十叁歲的少年尊者滿懷希望地踏上了旅程。
到達劄熙寺時,暮色四合,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派破敗景象。哥甯活佛的土屋孤零零立在一片廢墟之中。哥甯活佛顯然預知尊者的到來,當日清晨便吩咐其空行母說:“今天有位大成就者要來,准備好人參果,在家恭候!”此前,哥甯活佛閉關數月潛修極密長壽法,當天恰好出關,劄熙寺幾位主要的活佛、堪布都趕過來舉行會供。哥甯活佛十分歡喜,認爲希阿榮博尊者的到來緣起非常殊勝。
侍者們發現活佛對這個風塵仆仆的少年,表現出特別的親近和熱情。他讓少年在挨近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各式茶點招待他,還仔細詢問他學業上的進展和家裏的情況。侍者們迷惑不解,因爲哥甯活佛地位尊貴且長期閉門謝客,一般人難以接近。像今天這樣登堂入室、受到款待的客人,他們實在很少看見,更何況來者不過是個普通牧民家的孩子。
也許是前世特殊的因緣吧,活佛與尊者交談異常默契。他還特別請求在一旁作陪、後來獲得虹身成就的多吉秋炯爲尊者傳授了無死長壽佛的灌頂,種下長壽悉地。活佛主動提出:“你暫時不要回家,留下來安心修學佛法。”
能夠跟隨自己仰慕已久的哥甯活佛學法,希阿榮博尊者不禁歡喜雀躍。活佛安排他在自己家裏住下,還送給他金剛鈴杵和全套僧裝,留待日後方便時使用。
當時一些僧侶仍然聚集在劄熙寺附近,小範圍傳講佛法,不間斷地聞思修行。在哥甯活佛跟前,希阿榮博尊者廣泛學習念修儀軌,獲得了文武百尊自解脫甚深灌頂,學識不斷增加,相續日漸成熟。
對這個家境貧苦而勤奮好學的弟子,哥甯活佛無論在修學還是生活上,都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那時住在活佛家裏跟他學法的小徒弟只有尊者一人。聰明活潑的他很快就贏得了活佛和空行母的全部寵愛。他們把尊者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師徒之間關系非常親密。活佛從不掩飾對尊者的另眼相待,平時總讓尊者挨著他坐,高興時甚至把尊者抱到膝上。他還帶尊者上山采藥,教他辨認藥材。風雨之夜,露宿山頂,他讓尊者躲進自己寬大厚實的棉袍中避寒。在活佛身邊,尊者感到踏實溫暖,念書或玩耍累了,便依偎著活佛打瞌睡。客人騎馬來拜見哥甯活佛,尊者常趁大家在屋裏談話之機,偷偷騎上客人的馬溜出去,在草原上縱情奔跑。活佛不但不以爲忤,反而很高興地說:“無論從哪一方面觀察,這孩子都必定是一位大成就者,將來會大興佛法,廣利衆生,尤其對劄熙寺會給予巨大幫助。”
哥甯活佛曾多次向左右親近的人透露:希阿榮博尊者就是他的父親、伏藏大師索南嘉措的轉世。對此,其他的高僧大德也作出過相同的認證。有此特殊的因緣,難怪哥甯活佛與尊者相見如故!
諾央空行母溫柔善良、細心周到,使離家在外的尊者得到了母親般的關愛。平時得了什麼好東西她都說:“這個給我兒希阿榮博留著。”一次尊者跟隨劄熙寺的僧人外出參加法會,空行母想:在這樣隆重的場合,我心愛的弟子應該穿得體面些。于是,她偷偷把哥甯活佛從前穿過的一件禮服從箱底翻出來,換下了尊者身上的破舊衣衫。看見換上新裝的尊者神采奕奕地出現在衆人面前,空行母心裏比誰都自豪。後來,尊者離開劄熙寺去別處求學,空行母仍舊把所有好吃好用的都攢起來,等尊者來探望時,一股腦兒全拿出來塞給他。
在劄熙寺一起學習的還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其中有叁位小活佛:亞瑪澤仁、香巴、才旺嘉措。他們幼年即被認證,在劄熙寺長大。當時小活佛們住在寺廟附近的幾個廢棄倉庫裏,只有尊者寄宿在哥甯活佛家。尊者剛到劄熙寺不久,驚奇地發現,在秘密舉行的法會上,幾位小活佛頭戴法帽,身穿彼時難得一見的僧衣,坐在高人一等的法臺上誦經。這讓他非常羨慕。他那時只是一個小卻本(給壇城陳設供品的出家人)。法會中,別人只能分食切開的大食子 ,而小活佛卻每人面前擺放一個專爲他們製作的精美食子。後來,尊者回憶起那時的情景說:“小時候我總以爲坐在高高的法座上,受人恭敬供養,感覺一定很好。等我自己也有資格坐上法座後,才發現其實坐得那麼高一點兒也不舒服,衆目睽睽之下幾乎沒有自由可言。還是坐在地面上好。”的確,出來進去擺放、抛撒供品的小卻本自由而歡快的心情,尊者至今記憶猶新。
小活佛從幼年便開始接受比一般僧侶更加嚴格的教育和訓練,比起同齡的普通孩子來,他們在文化素養上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尊者初來乍到,劄熙寺教授的很多經書以前從未接觸過,尤其在經文的念誦方面遠遠落後于同學。各寺廟因所取伏藏傳承不同,念誦方法和儀軌各異。即使以前學過的內容,也得從頭開始學習念誦。課堂上,老師點名讓尊者念誦經文。他磕磕巴巴剛念幾句,其他孩子便開始偷笑,尤其是亞瑪澤仁活佛。他咿呀學語的同時就學習唱誦經文,念誦功夫自然比其他人高出一籌。
課後,孩子們一起玩耍。小活佛們雖然常提醒自己身份尊貴、與衆不同,但看見其他孩子耍得高興,他們也總是忍不住加入其中。一旦玩到興頭上,孩子們哪裏還管什麼尊卑高低,就算是小活佛,該挨打的時候一樣照打不誤,一點不含糊。
隨著時間的推移,希阿榮博尊者在學業上不斷長進。他敏銳的思維、驚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贏得了同伴的尊敬。老堪布赤誠嘉參十分欣賞這個學生。盡管他在念誦方面表現差強人意,老堪布每次應請外出傳法,還是不忘把他帶上。堪布內心極其柔軟,爲弟子灌頂、傳法時,念到上師功德、衆生痛苦等內容便落淚。每一次,不管座下有多少人,都會哭到哽咽,以致在一旁協助他的尊者事後悄悄提醒他不要當衆無所顧忌地失聲痛哭。德高望重的老堪布面對小徒弟,竟難爲情地低下頭,抱歉地爲自己輕聲辯解:“我實在忍不住啊!”堪布出身富裕的貴族家庭,從小對世俗生活毫無興趣,出家後一直選擇過清貧寂靜的生活,無欲無求。師徒經常相伴外出爲牧民做法事,途中在草地上歇息,老堪布總會變戲法般地從貼身的嘎物盒裏變出加持品,送給尊者。每次一樣,層出不窮。尊者對老堪布感情很深。師徒二人有一次到馬達村作法事。村民們帶著食品和各色供養前來拜見。尊者見自己的姨媽只拿出一點普通食物供養堪布,不禁羞紅了臉。他知道憑姨媽的家境完全能夠用更好的物品供養出家人,于是連忙跑去姨媽家的廚房拿了整整一大塊上等酥油,捧到堪布面前說:“這是我姨媽給您的供養。” 他希望自己的親戚都能對堪布表現出應有的恭敬和感激。
希阿榮博尊者每天跟隨哥甯活佛和其他上師學習,日子就這麼飛快地過去。轉眼他已經十五歲,離家很久了,家人一定挂念著他。雖然在哥甯活佛這裏生活愉快,他還是會時常想念母親和兄弟姐妹。
有人供養劄熙寺僧侶每人一碗糖果。尊者沒舍得吃,等著探親時帶回去與家人分享。回家那天,他早早地啓程。走在山路上,還時不時拿出揣在懷裏的糖果和瓷碗看看,想著這是給全家帶回的禮物,心裏很得意,腳下的步子更輕快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吃糖的情景。那時他大概四歲吧。同村的巴丹彭措從縣城趕集回來路過他家,見他站在門口張望,便隨手給了他一塊水果糖。以前從沒吃過這種包在塑料紙裏透明的甜東西,初次品嘗,他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味的食品了。也許巴丹彭措並不知道他的那塊水果糖曾給一個孩子帶來過多大的快樂,但小尊者卻從此牢牢記住了他。
希阿榮博尊者回到家,母親有好消息等著他。措阿鄉准備在下屬的叁個村子:容擦村、馬達村、超統村,各挑選一位年輕人去新建成的鄉醫院,跟隨經驗豐富的老藏醫學習。
德格作爲藏醫學發展的搖籃,繼承了豐富而優秀的醫學傳統。醫生在當地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曆來廣受尊敬。去鄉醫院學習自然成爲措阿鄉衆多年輕人的夢想。除醫生這個職業本身的吸引力外,學習期間可以掙工分,也是讓大夥兒心動的一個原因。當時,工分是村民生活資料配給的主要依據,對每個家庭來說都很重要。各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選上,而在容擦村,尊者是唯一讓所有村民都心服口服的最佳人選。他的聰明、刻苦,有目共睹。
希阿榮博尊者從母親那裏聽到這個消息,也非常高興。在人口分散的藏區,看病對百姓而言,是一種奢侈。許多人一輩子都沒看過醫生。學得醫術後,救死扶傷,可以幫助人們減輕病痛,使他們更快樂地生活。因此,尊者心裏也盼望著很快有人通知他去學醫。然而不久後聽說村裏唯一的名額給了另外一個年輕人。願望落空了,尊者並沒有特別地失望,還是很快樂。灑脫樂觀的他從小就能隨應生活中的一切機緣。
在劄熙寺勤勉清淨的修學生活豐富了尊者的學識,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他的外在形象。如今,他已長成風度文雅的翩翩少年。盡管在他的眼光流轉中仍能找到昔日那個調皮孩子的影子,但是在他身上,揮舞著小拳頭保護自己和家人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他的氣質中,以往的張揚和鋒芒減少了,另生出一種溫雅、威嚴的力量,令人見之生喜又心懷敬畏。
一次回寺廟的途中,有位老人看到尊者小小年紀而舉止莊重,具足威儀,立即生起歡喜信心,向他恭敬供養了一塊錢。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受到供養,也是讓他終生難忘的一次供養!多年以後,每當想起這段往事,尊者都不無感慨:現在弟子哪怕給很多供養,轉眼也許就忘記了;但那一塊錢,他卻怎麼也忘不了。
十五歲,希阿榮博尊者在思想上逐步邁向成熟,真正廣泛接觸各類經典,在聞思修的道路上開始取得持續進步。而就在此時,兩年來一直慈悲愛護、教育他的上師哥甯活佛圓寂。這使他陷入深深的悲痛中,對前途的計劃也突然模糊起來。
諾央空行母不久後離開劄熙寺,搬到遙遠的一個牧場居住。失去導師的尊者沒有了棲身之處。這時,劄熙寺的師長、道友紛紛向他伸出援手,幫助他繼續留在寺廟中學習。哥甯活佛的外甥晉嘎和赤誠嘉參堪布的外甥才旺丹增,約摸八九歲,也在寺中學習。他們非常喜歡親近希阿榮博尊者,見這位師兄沒有住處,都爭相請他到自己家裏住宿。兩個孩子幾乎每天都要爲尊者去誰家住的問題大打出手。後來,這二位都成爲令人敬重的出家人,與尊者的親密情誼一直維持至今。
劄熙寺經堂重建時,從小不喜歡幹雜務的尊者每天幫著搬運石材、木料,在工地上忙前忙後,不辭辛苦。因爲哥甯活佛和其他師友的關系,尊者對劄熙寺懷有一種特殊的深厚感情。他想通過自己的勞動爲寺廟建設出一點力,也爲自己積累一些福報。就在這樣的辛勤勞作中,半年時間匆匆而過。
哥甯活佛圓寂不久,赤誠嘉參堪布也圓寂了。劄熙寺的講修活動受到巨大影響。僧團還沒有恢複,寺中的堪布、僧侶大都散居各處。沒有上師教導,繼續留在寺廟中靠打雜度日,前途是那麼黯淡。
十六歲那年夏天,希阿榮博尊者告別劄熙寺,回到家鄉尋找新的求學機會。
《喜樂的曼達拉 家鄉(五)》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