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的曼達拉》(新版)家鄉(四)
從容擦村沿河上行約十公裏是另一個村子——馬達村，希阿榮博尊者的一位姨媽住在那裏。姨媽家生活條件比較好。有一陣她正缺個放羊、砍柴的小幫工，一時想起拖著一群孩子、生活拮據的妹妹來，便說：讓一個孩子過來幫忙吧。母親雖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別人家幹活，但光景不好，孩子們在家也只能挨餓，不如送一個出去，他自己能吃飽肚子，家裏也減了負擔。哥哥姐姐覺得自己留下來可以幫母親多幹點活，而且他們畢竟年齡大些，就算挨餓也能扛過去；小弟弟太年幼，離不開母親，也幹不了活。最後全家決定讓尊者去姨媽家。
尊者過去後，住在一間堆放箱籠什物的小屋裏。他每天放羊之外還負責砍柴。這種勞動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以前在家也常做，只是現在有點不一樣：晚上把羊群趕回圈後，回到住處，往往只能一個人在小屋裏呆著，胡亂吃點面條或糌粑便睡下，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與家人圍坐在一起聊天，說笑，繞糌粑。八歲的小尊者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寄人籬下的孤獨和壓抑。
在馬達村，他也找不到可以指點他學習經文的老師。這樣過了不久，他向姨媽提出回家的請求。姨媽拒絕了。大概她覺得外甥住了沒多久便吵著要回去，這會讓她在親戚面前丟臉吧。她試圖讓孩子留下來，告訴他沒人會送他回去。那麼遠的山路，一個八歲的小孩沒人陪伴是回不去的。看來只好另想法子。
一天早上，尊者照常趕著羊群出門。不一會兒工夫就見他大喊著“我看見狼了”，從山上一路奔跑下來，驚慌失措地躲進屋裏再也不肯出來。其實他並沒有遇上狼，只是以此爲借口“罷工”而已。他說什麼也不上山放羊，希望因此被遣送回家。但不幸的是，大人們誰也沒把這當回事，只覺得小孩子受了點驚嚇，過幾天就沒事了。尊者私下很沮喪，這次行動除了讓他落得個膽小鬼的名聲外，似乎沒有達到任何目的。他只好乖乖地從驚嚇中恢複過來，繼續拾柴放羊。
他趕羊群來到河邊，看見湍急的河水，心裏突然有了主意，回來便對姨媽他們說：“你們不用送我了，我跳進河裏，順流而下就能漂到容擦村。我們村的村長常在村口的橋上溜達，他看見我漂過來，會一下把我拉上去的。”尊者當然沒打算漂回家。不會遊泳的人跳進河裏會淹死，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可他故意做出懵懂的樣子把這個想法認真說了出來。姨媽家的人似乎自始至終就沒看出這個八歲小兒不同尋常的聰明，以爲他真會使用漂流的辦法回家，嚇壞了，于是馬上讓人帶口信回容擦村。兩天後，哥哥過來把尊者接了回去。回家路上，兄弟倆唱了一路的歌。
十歲那年，從小生長在牧區的希阿榮博尊者，搭乘一輛運送木材的卡車，來到距離措阿鄉六十多公裏的甘孜縣城，有了第一次進城的經曆。出發時，幫人伐木的哥哥塞給他幾塊錢，讓他在縣城裏好好玩一玩。
甘孜縣城只有一條街，街上有兩家公司(商店)營業。那時，這就算是頂繁華的商業中心了，所有活動都在那周圍開展。公司的櫃臺其實就是一張大木桌，桌子後面一排木架，上面擺放些小商品。遠道而來的牧民都必定會“光顧”公司，擠在並不琳琅滿目的貨架前張望。尊者被豎在牆角的一匹黃布吸引住。這種布料在藏地通常是用來做僧衣的，當時已很少見。他毫不猶豫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自己買了一件禮物——一塊黃布，他要爲自己做一件僧衣！
他曾不止一次地憧憬自己身著僧衣的形象。在他幼小的心中，世間最莊嚴美好的形象莫過于此了。當他滿心歡喜地捧著這塊黃布回家，請求母親把它做成衣服時，母親犯了難。她不能答應兒子的要求。可這孩子從小就沒穿過新衣服，也從沒開口要過新衣服，第一次請求就一口拒絕他，母親心裏怎能好受？
尊者很沮喪，時不時拿出那塊黃布披在身上，自我欣賞。有時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地對著面前的虛空講解經文，俨然是一位開壇講法的大堪布。
這一年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希阿榮博尊者家裏有了一個可供全家遮風擋雨的帳篷。春夏季可以去遠處放牧了，姐弟幾人快活得手舞足蹈。然而好景不長，尊者的一次試驗使新帳篷頃刻間化爲烏有。
當時家裏點不起油燈，晚上總是摸黑。有一天，村裏來了幾輛卡車，尊者和哥哥跑去向司機討要了一點汽油，回家插上棉紗條，自製了一盞油燈。可能是由于太興奮，沒等天黑，尊者便趁四下無人，把燈點上了。看見旁邊的羊皮口袋裏還剩了一些油，他覺得很好奇，想知道汽油隔著羊皮是否也能點燃，于是把燈移近，准備驗證一番。誰知羊皮遇熱變形，口袋頂部沒紮緊，裏面的汽油一下子全灑在火上。“轟”地一聲，火舌竄起老高，整個帳篷迅速燃燒起來。起初他還試圖滅火，但火勢越來越大，連身上的衣服也燒著了。他又急又怕，拼命往外跑。跑出帳篷沒幾步，他腳下踉跄摔進一個水坑裏，身上的火竟就這麼滅了。
母親聞訊趕來，看見家當燒得所剩無幾，而尊者可憐巴巴地躺在地上，滿身傷痕，動彈不得。她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又心疼又慶幸。家沒了，沒關系，只要孩子還在！
希阿榮博尊者生于困難時期，打娘胎裏開始就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他的身體素質卻相當好，凍不壞也餓不倒，還幾乎從不生病，跌破摔傷的，幾天就好。也許正應了那句老話：小兒欲得安，無過饑與寒。這次燒傷，其它部位的傷口敷過一次藥後，就慢慢愈合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只有腿部傷勢嚴重，反複發炎，遲遲不見好轉。羅榮丹巴舅舅幫忙又搭起一個小帳篷，母子幾人有了棲身之處，受傷的尊者也能安心躺著養傷了。
藏民從小受佛法熏陶，看淡物質和現世生活，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災禍往往一笑付之。大火過後，尊者家裏一貧如洗，全家人卻依舊過得安樂。對尊者來說，燒傷、甚至久治不愈的腿傷，都沒能減少他生活中的樂趣。躺在帳篷裏療傷的幾個月裏，他有各種昆蟲做伴，有變化的雲朵供他展開想象，其樂無窮。後來終于可以出門行走了，他快樂得像一只被釋放的小鳥，一瘸一拐地去老師那裏上課，與小夥伴玩耍。
幾十年後，希阿榮博尊者的姐姐談起當年家裏著火的事，笑著說：“我正在地裏幹活，遠遠看見村那邊濃煙滾滾，就知道准是我們家出事了。弄出那麼大動靜來，除了我弟弟不會有別人。”
在氣候宜人的季節裏，藏民愛找一塊空闊地帶，就地搭起帳篷，聚在一起耍壩子。壩子上最受歡迎的活動是賽馬。年輕小夥子一個個摩拳擦掌、精神抖擻，鼓足了勁兒要在馬背上展露身手，以博得姑娘的青睐和村民的喝彩。賽馬本是大人間的事，而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的尊者卻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也要上馬試試。
尊者的調皮可謂名聲在外，遠近幾個鄉鎮幾乎無人不知。賽馬會上，他騎著馬混在大人中間出現在賽場，圍觀人群裏立刻有人認出了他，他們紛紛向左右介紹道：“快看，他來了！他來了！”全場的注意力一下都集中到尊者身上。人們看見他一個半大的孩子裝模做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參加比賽，覺得很滑稽，又真心贊賞他的勇敢，都大笑著爲他歡呼加油。
至今，村裏的老人提起希阿榮博尊者小時候的事還記憶猶新。碰上調皮的孩子挨父母責罵，老人便說：“小孩子調皮一點沒關系，長大了會有出息的，你是不知道，希阿榮博堪布小時候比這還調皮呢！”
冬去春來，轉眼尊者已經十一歲。那次他去甘孜縣城，看見有人騎自行車上街，覺得非常新奇。不知那玩意兒騎上去是什麼感覺？後來聽說容巴岔有人要賣掉一輛舊自行車，尊者得到消息，二話沒說，跑回家翻出一件布袍便去了容巴岔。那是家裏最好的衣服，只有過節時，全家才會輪流穿著它出門。
尊者用這件節日服裝換回了思慕已久的自行車。終于有了自己的自行車！他興高采烈地推著那寶貝，二十幾裏路，硬是走了回來，因爲他還沒來得及學會騎車。從此只要一有空，他便把車推出去自己琢磨。摔了無數個跟頭之後，他總算自學成材，能騎上單車四處跑了。
在高原明亮的陽光下，騎著自行車飛奔，清涼的晨風掠過臉頰，在耳畔化作清脆的哨響。加速！加速！兩旁景物飛快地後退、消失，眼前只有藍天，和一直延伸到天際的小路。他的從來都不曾受到束縛的心，此刻更感受到自由飛翔的快樂！那種屬于十幾歲少年的青春飛揚的痛快淋漓！
家裏人可不理解他的快樂，用那麼好的布袍換回來一輛沒什麼實用價值的自行車，看來他真是做了一件傻事！尊者明白大家的心思，他只是什麼都想嘗試一下，既然已經嘗過騎自行車的滋味，遠近各處都跑遍了，那就拿它去換點別的東西吧。不久，他果然用自行車換回來一樣東西——一件他夢寐以求的僧衣。他的第一件僧衣！後來他去劄熙寺求學，包袱裏帶的就是這件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