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點
每個人都有一道最深的傷疤,似乎沒有人願意揭開傷疤,沒有人願意直面,然而以衆生解脫爲目的的大乘佛子沒有太多選擇,只有去直面。
今天我講的衆生和他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的父母們。
我想用特別簡練的語言敘述和父母情感糾纏的故事,不想浪費大家太多的時間,這世上令我們悲傷的故事太多了。這一段人生路或可凝煉成幾個片斷:自記事起家庭暴力,母親的離去,繼母的加入,此後經年的家庭暴力與冷暴力,我奮力逃離,父親的車禍和僥幸存活,我與繼母大吵一架憤然離去,發誓永不回頭,與媽媽二十五年被迫分離杳無音信。過往經曆令自己時常感覺似浮萍身不由己……講了太多回的故事,若不是值遇上師與佛法,了知因果的道理,這故事該是怎樣的扣人心弦呢。
從抑郁症的狂風暴雨中,借助師父的加持一躍而出的時候,我欣喜若狂。接下來,真真正正的修行開始了,當“粗大的煩惱”消失以後,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矛盾糾結,就一一暴露出來。
坦誠地說,因爲自己的家庭環境和過往經曆,我如理思維“如母衆生”相當困難。當一個人坐在座墊上,思維母親的恩德時,我沒有清晰的覺受。唯記得,25年前還沒有媽媽一半高的我,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後,她戴著墨鏡轉身蹲下,雙手輕輕扶住我的肩膀,“回去吧,媽會來看你”,我“哦”了一聲,信以爲真,轉身回去。可是直到我也快到了媽媽離去時的年紀時,她也沒再能扶扶我的肩膀。父親的阻隔,生活的旋渦,沒能令我再有機會見到她,倒是記憶中,總會出現那個因爲能在黑夜裏聽到媽媽的呼喊,而偷跑出來站在胡同口等媽媽的小姑娘……正因爲失去母親,我內心對父親和繼母懷有深深的怨恨之心,過往和他們大多的家庭矛盾,比如和他們大打出手,大吵大鬧,或許就是出自這個怨恨之心吧。可內心深處,我知道父親把我拉扯大特別不容易,這種複雜的情感結合在一起,就如同刺眼的太陽,不能直視。
因果,因果!我皈依佛門的契機,皈依佛門的起點,就是接受了因果。不知什麼時候欠下的債,我一定是以如此方式對待過別人,這一世,果報成熟了,我必須接受,我必須悔改。
皈依時記得師父特意開示過,一定要孝順父母。雖然怨恨之心因爲了知因果已經化爲輕煙飄走了,但我就像僵硬的石塊,仍存有堅硬的習氣,我仍是不願面對他們。
從皈依開始,我一直在思忖,該怎麼辦,佛陀的弟子,上師的弟子,像我這樣沒有什麼雄厚的經濟能力,從內心和形式上早早和他們撇清關系的“野孩子”,連起碼的交流都做不到,該如何孝養他們。
瞧,我是不是很自私,我並不是真的想報答他們的恩德,而是想著自己了脫生死。
直到2012年春節,這一切發生了轉折。
見 面
過去只要回到家裏,都會失眠焦慮,與父親與繼母講話時我都會渾身顫抖,然後迅速逃離。從上大學離開家到現在十五年了,在大大小小每個節日裏,我幾乎都是獨自一人度過的。當我正在盤算著一個人避開所有的交際應酬,過個清淨的春節時。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打來電話:“姐,今年春節怎麼辦?我帶孩子去外地,你呢,還是一個人麼?”
我不假思索地說:“嗯,我家裏有事走不開。”“哦,那可是,爸媽怎麼辦?”(指父親和繼母)
停頓,心跳,祈禱師父,脫口而出:“讓他們到北京過年好嗎?正好可以多住幾天”。弟說:“那太好了,正好我們也去看看你……”
真不知是爲什麼,怎麼想都沒想就決定了。“喂,說真的,你可以嗎?保證不發脾氣?保證不再惡語相向?你能保證?”我內心不斷泛起問號審問自己,“師父,我能做到嗎?”看著師父笑眯眯的法像,不停地問師父。
臨近春節了,我越來越緊張,想想都煩憂。爸爸還是會酗酒吧,我會不會又和他吵起來?祈禱師父吧,默念上師心咒,不停地念,不停地念,慢慢地平複下來,該怎麼辦呢?對了,要置辦年貨,打掃衛生,准備一些他們愛吃的東西,規劃一下這幾天應該帶他們去哪裏玩。如果又是不歡而散呢?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我已經是佛弟子了,我不能讓衆生不歡喜。師父,請不要離開我,沒有您,我不能順利度過這個關口呀,師父!
大年叁十,是個不錯的天氣,弟弟開著小車載著他們來到我面前。他的媽媽帶著他嫁給父親時,他還是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我沒少欺負他,我認爲他占領了我的位置,分享了我的一切。是啊,原來的我多麼自私。現在他已經長成樹一般的健壯了,也肩負起了一個家庭。咦,後面竟然跟著一個像他當年一樣流鼻涕的小娃娃,還有笑靥如花的弟媳。哦,那是他的兒子。二十多年,真的像個夢。
正午陽光明媚,那個小娃娃一點也不認生,摟著我樂呵呵叫“姑姑”。我的心融化了,看見後面跟著的爸爸和繼母,我一邊念著上師心咒,一邊走上去叫“爸,媽”。我沒有緊張,我沒有出汗,我沒有煩躁,師父,你還是要繼續加持我啊,這才剛剛開始。
“呦,買這麼多東西,不用買,我們自己都帶了。”弟弟說,我說:“啊,爲什麼自己帶,我都買了。”爸爸怯怯地說:“知道你吃素,我們就自己帶了一些肉,你看餃子餡兒我都帶來了。在你家裏吃肉,沒事吧?”這時,我才看看他,他惶恐地忙活著,因爲經年的操勞,身形佝偻,因爲十幾年前車禍後遺症,面部有些拼湊著的奇怪感。
在小小的屋子裏,他們五個人和我,我們一起准備午飯,聊天,看電視。此前的種種經曆,比如結婚、離婚、重度抑郁我都包裹得很嚴密,沒讓他們知道過。
繼母問我,這人是誰?我扭頭一看,師父,正對著我們笑,我說:“是我的師父”。“那位呢?”爸爸接著問,我一看,是法王。“是師父的師父”。他們一同“噢”了一聲,我心裏很緊張,這是什麼意思,我是不是應該作進一步解釋,上師加持我,會不會又要吵架了。
繼母問我:“你信的這個是什麼教?”我說:“我信的是佛教。”我又開始緊張了,師父,您加持。
“你從小就有善緣,這我知道。”爸爸突然說,“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帶你去寺廟?”我茫然,什麼時候的事,不記得了,我更在意的是他因爲長期酗酒不清楚的口齒,內心頓時有些黯淡。“哦,是嗎”我掩藏著自己的心,說一些表面的話,不想提及過去。哪怕是不喜歡我學佛,你們也沒什麼辦法,因爲過了春節,我就又恢複原來的生活了。我繼續低頭包餃子,默念上師心咒。
“那你,要是學,就好好學。”驚愕,擡頭,低頭包餃子的爸爸此時也擡起頭,他並沒有看我,目光穿過我的頭頂望向師父的法像,那眼神好像是在訴說什麼。我乖張的心開始柔軟起來,內心升起一種平和、溫暖。爸爸變了。
我知道他多年來一直在酗酒,吃飯前故意沒提酒的事,但是他還是主動提出了喝酒。之前很多次和他惡語相向,也大都是因爲他酗酒。我想了想,沒說什麼,意料之中吧。我能改變什麼呢?什麼也改變不了。
年夜飯是在素食館吃的,當然沒有酒。去火車站送走弟弟一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爸爸看上去有些奇怪,褲兜裏鼓鼓的裝著什麼。未及多想,年味正濃,平凡的夜被焰火點綴著,聽說“年”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大家都要放鞭炮趕走他。我的這個年也是異樣的,從沒想到自己和父母以這樣的方式一起度過一個春節。回程的路上,我們叁人都沒說什麼話,夜色闌珊,我不時望向車窗外,沒有什麼別的更多的情緒,只是很想念師父。或許,父母也會覺得不一樣吧,畢竟我們從沒有如此長時間聚在一起,並且,我沒有發什麼脾氣。
回到家,我拿出爲他們准備的好吃的,打開電視,他們看得很開心。我則一直在心裏默念著上師心咒,點起酥油燈,供養十方諸佛菩薩和衆生。接近午夜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拿起手機,給師父發了一條短信,師父:今天是大年叁十,弟子很想念您雲雲。我想,這個時候師父怕是早已關機休息了吧,沒想到快到午夜時在衆多的短信中,我看到了師父的短信。眼淚差點流出來,在師父那麼多弟子中我是如此平凡又卑微,可是師父沒有忘記我。師父,我會努力的,努力不讓他們起煩惱,過個愉快的春節。父母還在看電視,我拿著手機陪伴在側,他們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內心因爲師父的鼓勵越發堅定清明。
喝酒的故事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叁人都是早早地起來,我爲他們料理早餐後,我們就一起出門,帶他們去想去的地方轉轉,公園、商場、名勝古迹。午飯就在外面吃。我吃素,他們吃肉,我一直默念著上師心咒,此前我是個固執的佛教徒,但是我發現我變了,變得隨順他們,照顧他們的生活習慣。
我掩藏著一個想法,佛法是圓融的,我不能和他們又搞對立,爲什麼不利用這寶貴的幾天讓他們接觸一下佛法呢?如果他們接觸到佛法該多好,我暗自盤算著,這幾天就連開車的時候我都一直在默念上師心咒。所以我表現得特別安靜,特別溫和,這也不是裝出來的,這在以前是根本做不到的。
除了出門轉轉,我們在家的時間裏,我就假裝不經意地推薦給他們看佛教的記錄片,他們似乎也表現出很大的興趣。偶爾還會和我討論問題。
大年初二晚上,我和來訪的朋友聊天。爸爸則趁機關上門,打開門時發現他在邊看報紙邊吃東西,我覺得奇怪,這麼晚了還吃什麼呢。等朋友走了,我開始收拾屋子,才發現原來他在偷偷喝酒!原來剛剛我進屋時,他用報紙遮著酒瓶。
看著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白酒瓶,我腦袋“嗡”了一聲,過去他喝酒的情景重又在心中浮現。不知爲什麼我憤怒了,沖進屋子,沖他喊了一通:“你的身體都這樣了,你還喝,你這是成心氣我嗎?!”“這不是我買的,這是你弟給我買的!”他可能不知道怎麼解釋了,把過錯推到弟弟頭上。哦,明白了,原來這酒是大年叁十在火車站就買了,這幾天一直在悄悄喝。越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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