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恺先生的人品與畫品
◎朱光潛
在當代畫家中,我認識豐子恺先生最早,也最清楚。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晖中學教書。他在湖邊蓋了一座極簡單而亦極整潔的平屋。同事夏丐尊朱佩弦劉薰宇諸人和我都和子恺是吃酒談天的朋友,常在一塊聚會。酒後見真情,諸人各有勝概,我最喜歡子恺那一副面紅耳熱,雍容恬靜,一團和氣的風度。後來我們都離開白馬湖,在上海同辦立達學園。大家擠住在一條僻窄而又不大幹淨的小巷裏。學校初辦,我們奔走籌備,都顯得很忙碌,子恺仍是那副雍容恬靜的樣子,而事情卻不比旁人做得少。雖然由山林搬到城市,生活比較緊張而窘迫,我們還保持著嚼豆腐幹花生米吃酒的習慣。我們大半都愛好文藝,可是很少拿它來在嘴上談。酒後有時子恺高興起來了,就拈一張紙作幾筆漫畫,畫後自己木刻,畫和刻都在片時中完成,我們傳看,心中各自歡喜,也不多加評語。在文藝中領取樂趣。
當時的朋友中浙江人居多,那一批浙江朋友們都有一股清氣,即日常生活也別有一般趣味,卻不像普通通文人風雅相高。子恺于“清”字之外又加一個“和”字。他的兒女環坐一室,時有憨態,他見著居然微笑,他自己畫成一幅畫,刻成一塊木刻,拿著看看,欣然微笑,在人生世相中他偶然遇見一件有趣的事,他也還是欣然微笑。他老是那樣渾然本色,無憂無嗔,無世故氣,亦無矜持氣。黃山谷嘗稱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霁月”,我的朋友中只有子恺庶幾有這種氣象。
當時一般朋友中有一個不常現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響的——弘一法師。他是子恺的先生。在許多地方,子恺得益于這位老師的都很大。他的音樂圖畫文學書法的趣味,他的品格風采都頗近于弘一。在我初認識他時,他就已隨弘一信持佛法。不過他始終沒有出家,他不忍離開他的家庭。他通常吃素,不過作客時怕給人家麻煩,也隨人吃肉邊菜。他的言動舉止都自然圓融,毫無拘束勉強。我認爲他是一個真正能了解佛家精神的。他的性情向來深摯,待人無論尊卑大小,一律藹然可親,也偶露俠義風味。弘一法師近來圓寂,他不遠千裏,親自到嘉定來,請馬蠲叟先生替他老師作傳。即此一端,可以見他對于師友情誼的深厚。
我對于子恺的人品說這麼多的話,因爲要了解他的畫品,必先了解他的人品。一個人須先是一個藝術家,才能創造真正的藝術。子恺從頂至踵是一個藝術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動笑貌都是藝術的。他的作品有一點與時下一般畫家不同的,就在他有至性深情的流露。子恺本來習過西畫,在中國他最早作木刻,這兩點對于他的作風都有顯著的影響。但是這些只是浮面的形象,他的基本精神還是中國的,或者說東方的。我知道他嘗玩味前人詩詞,但是我不嘗看見他臨摹中國舊畫。他的底本大半是實際人生一片段,他看得准,察覺其中情趣,立時鋪紙揮毫,一揮而就。他的題材變化極多,可是每一幅都有一點令人永久不忘的東西。我二十年前看過他的一些畫稿——例如“指冷玉笙寒”,“月上柳梢頭”,“花生米不滿足”,“病車”之類,到于今腦裏還有很清晰的印象,而我素來是一個健忘的人。他的畫裏有詩意,有諧趣,有悲天憫人的意味;它有時使你悠然物外,有時使你置身市塵,也有時使你啼笑皆非,肅然起敬。他的人物裝飾都是現代的,沒有模擬古畫僅得其形似的呆板氣,可是他的境界與粗劣的現實始終維持著適當的距離。他的畫極家常,造境著筆都不求奇特古怪,卻于平實中寓深水之致。他的畫就像他的人。
摘自《無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