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筆記
最後一個榮耀—1985年8月8日
今天是父親節,父親今年被推選爲模範父親,將代表旗山鎮去接受高雄縣政府的表揚、頒獎。我昨夜坐飛機回來,原想一起隨父親到縣政府去,可是父親生病了,體力不支,母親今早製止他前往,派哥哥代表父親去領獎。
父親患的是感冒,咳嗽得非常厲害,一直流冷汗,早上我爲他按摩身體,勸他去住醫院,他說:“已經看過醫生了,只是小感冒,很快就會好的。”然後問起我最近工作的情形,父子談了半天,我只覺得父親的語氣十分虛弱。
父親這兩年身體很差,患了腎髒病和心髒病,肝髒和腸胃也不太好,動不動就感冒,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我每次讀佛經到“無常”兩字就想起父親,兩年前他的身體還多麼強壯!
下午,哥哥代父親領獎回來,向父親母親報告場面的熱鬧和盛大,領回了獎牌一面和一些獎品,父親把獎牌擺在床頭,顯得非常高興。
我因報館工作忙碌,下午搭最後一班從高雄往臺北的飛機,父親對我說:“在臺北,要自己照顧好自己。”這是每次我要離家,他就會說的話。我說:“爸,你要多休息。”不知怎的,眼眶有點發熱。
在飛機上,突然有一個不祥的預感,覺得渾身不對勁。
圍城—1985年8月21日
弟弟打長途電話來,說父親病情較重,送進屏東的人愛醫院,他說:“爸爸一直叫我不要通知你,怕影響你工作,不過這兩天情況很壞,你還是回來吧!”
我趕緊跑去坐飛機,到高雄轉出租車直接到屏東,中午就趕到了,媽媽和大弟在照顧父親。父親住在加護病房,每天會面只能叁次,早上八點、下午一點、晚上八點各一次,媽媽看看會面的時間還早,說:“我們到外面去吃中飯吧!留阿源(弟弟的名字)在這裏就可以。”
媽媽說,父親住院已經一個多星期,本來情況還好,所以沒通知我,這兩天病情嚴重了起來,媽媽說看到身體檢查表,她嚇一大跳,病情包括:心髒擴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腎功能失常等,五髒六腑都壞掉了。“你爸爸的身體就是喝酒喝壞了,你近年信佛戒酒倒是好事。”媽媽說。
在屏東找不到素菜館,只好隨便在飯店裏叫一些白菜、竹筍配飯吃,媽媽說父親生病後也不能吃葷腥,一吃就吐,只好用紅蘿蔔、菠菜熬粥給他喝,並問我吃素會不會營養不良,我告訴她身體比以前好,她頗欣慰。
媽媽現在每天念阿彌陀佛佛號,她說:“你爸爸聽了你的話,每天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名號,他說念觀音比念阿彌陀佛順口。”我說:“念什麼佛號都是一樣的。”
回醫院,進加護病房,父親看到我來,笑得很開心,他說過幾天他就要出院了,我用不著操心。我說:“爸爸,您好好養病,反正在加護病房沒事,就念觀世音菩薩,菩薩會保佑您的。”父親微笑點頭。
聽大弟說,媽媽到醫院一個多星期還沒有走出醫院一步,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醫院的門口。我聽了極爲心痛,醫院不但變成現代人生命最後的歸宿,也成爲病人家屬的圍城,大家都被圍在裏面、困在裏面,實在是可怕的地方。
夜裏,小弟從高雄來,哥哥嫂嫂和大姊都從旗山來,一家人因父親的病圍聚在一起,心中感觸良多。
我和小弟回高雄睡,媽媽堅持要睡醫院走廊,大弟陪伴著她。
自殺—1985年8月25日
昨夜坐夜車到臺南,早上八點到十點在南鲲鯓鹽分地帶文藝營演講“散文的人格與風格”,講完後惦念父親的病,坐車直接往屏東。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沒有起色,他的情況稍好,媽媽就高興,一壞,媽媽就流淚,幸而由哥哥、大弟、小弟輪流在醫院陪她,使她心情還算平靜。這次看到媽媽,我嚇了一跳,她瘦了一圈,也老了不少。
她常常對醫生說:“請你用最好的藥吧!只要能好起來,多少錢我都願意花。”
這個醫院的醫生、設備和藥都不是一流的,價錢倒是一流的,貴得離譜,父親每天的醫藥費都在兩萬以上,有時要叁萬多,住院才十天,已經花去叁十萬,真是可怕的數目。我看父親的病好像沒有好轉的迹象,醫院也不是好醫院,心裏真著急,想爲父親轉院又不敢,因爲他太虛弱了。
夜裏,進去看父親,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他說:“念觀世音菩薩,感覺好多了。”
晚上,許多親戚來看父親,因爲氣氛熱鬧,父親的心情也輕松不少。
我陪媽媽睡在醫院走廊,許多家屬都這樣席地而睡,半夜突然被人聲驚醒,原來是急診的病患送進加護病房。那病患年紀約叁十幾歲,身體看起來很強壯,可是他喝硫酸自殺了,喉嚨部分全被燒成焦炭一樣,在那裏痛苦哀嚎。
聽病人的家屬說,他和太太吵架,一時想不開就喝硫酸自殺了,卻沒有立即死去,才慘成這樣子,他的太太在一邊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一邊聽的病患家屬裏,有一位老人突然歎口氣說:“唉!有的人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家人救活,有的人年紀輕輕的卻活得不耐煩,這是什麼世界呀!”
是呀!這是什麼世界呢?聽說每個月因自殺送來急救的人就有十幾個,爲什麼這些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呢?有的人求生不得,痛苦不堪,偏偏有的人求死不能,也是痛苦不堪,這大概只有“業”可以解釋吧!生死之間這麼脆弱,就像一個玻璃瓶子一般,一掉地就碎了,可是就有人用力的把瓶子往地上砸。
一整夜,病房裏都傳來痛苦的呻吟聲,我終夜都不能睡,想到人真是千百種面目,唯一相同的是無常,是生老病死,是苦。
開刀—1985年9月2日
父親的病急速惡化,腹腔積滿了水,無法排出,喉嚨也積滿了痰,醫院說要給他開兩刀,哥哥打長途電話來問我的意見,叫我問師父看看。
我打電話給師父,說了父親的情形,看是不是應該開刀。
師父說:“如果他壽限到了,開刀也沒有用,還是不要受這種苦了。”
我心裏有不祥的感覺,打電話叫哥哥不要讓醫院開刀,我明天就回去。
回光返照—1985年9月3日
帶妻兒坐飛機回南部,到的時候父親正在洗腎,全家人都守在外面等待。
弟弟告訴我,他前天夜裏爲父親按摩,一邊按摩一邊念觀世音菩薩的白衣神咒,父親突然轉過頭來問他:“你有沒有見到觀世音菩薩?”弟弟說沒有,結果父親面露微笑說:“她剛剛來過了。”
我聽了眼淚差一點流下來,觀世音菩薩真是大慈大悲,聽母親說父親持觀世音名號從沒有斷過,想必是觀世音菩薩來接引父親了,可是我不敢這樣說,怕母親傷心,我說:“觀世音菩薩既然來了,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晚上,爸爸洗腎出來,精神好得出乎意料,聲音很洪亮,又恢複以前的笑聲,和我們每個人談笑談了半個小時,就像他健康的時候全家人圍在一起一樣。
他問亮言(我的孩子):“亮言,吃飽沒?”
亮言說:“吃飽了!”
他說:“你吃飽了,阿公還沒吃飽呢!我要到別地方去吃了。”
晚上回家,大家都抱著很大的希望,認爲父親會好起來。我把帶回來的《弘一大師演講集》送給哥哥弟弟各一本,裏面有《人生的最後》。
我說:“不管父親會不會好起來,萬一他的壽限到了,我希望我們用佛教的儀式來辦他的喪事。”
全家人都沈默了,因爲不敢相信剛剛精神那麼好的父親會過世,只有我知道父親是回光返照。
因爲前天我在佛堂禮拜,對菩薩祈求:“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業的話,請由我來背父親的業吧!”許完願,右眼十分鍾後就長出一個大疱,紅腫疼痛,可是今天晚上見過父親,這個卻消下去了。
助念往生—1985年9月4日
清晨,醫院來急電,說父親已不省人事,要立即開刀,我和哥哥趕到醫院,哥哥跑去問醫生:“你們一直堅持給他開刀,開刀會好嗎?”醫生說:“不會,可能可以拖幾天吧!”
哥哥含淚說:“我不希望我爸爸再受這種折磨。”遂不顧醫生的反對,堅持把父親運回家。
下午一點叁十分,由堂哥開救護車到屏東人愛醫院把父親運回旗山。這時父親已完全不能動彈,我附在父親耳邊說:“爸爸,我們要帶您回家了。”父親微笑,點頭。在車上,一路引導父親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父親隨念,雖已不能出聲,但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念得非常有力。
回到家裏,父親聲息更弱,家人都非常焦急,我說:“我試試請佛光山的師父來爲父親助念。”
打電話到佛光山,輾轉找到法務部的宗忍法師,他答應來,使我安心不少。晚上七點半,宗忍師父與另叁名法師到家裏來爲父親助念阿彌陀佛聖號,父親張口努力隨念,我仿佛聽到父親念佛號的聲音大聲的回蕩在廳堂。
鄰居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人還沒有死就請人來念經了,真是不孝呀!”
我無言。
爲了在師父走後,能繼續佛號不斷,我和哥哥到旗山念佛會借阿彌陀佛錄音帶及西方叁聖像,正好佛光山的師父在那裏指導他們共修,九點半念佛會結束,慧軍法師率領十一位法師來爲父親助念,加上念佛會的十五位居士,把家裏擠得滿滿的。
這時屋內突然飄來一陣檀香的氣味,家中並未點香,檀香味卻一陣陣飄來,一陣比一陣濃,于是更虔誠的爲父親助念,這檀香氣整夜未散,我趁機向媽媽進言,說菩薩來接引父親了,我們應該以佛教的方式爲父親辦後事,媽媽聽到這裏落下淚來,同意我的請求。
偷偷的爲父親寫好往生牌位,不敢給媽媽看見。
神識出離—1985年9月5日
清晨,再叮咛父親,如果見到佛菩薩來迎就跟隨著去,父親若有所聞,手指一直動著,好像在數手裏的念珠。我對大姊說:“爸爸可能要往生了,我們應該去買一些拜佛的用具。”
早上七點十分,與大姊到佛具店買佛燈、花瓶、香爐、香、鮮花、四果等,回到家是早上八點五十分,見哥哥弟弟默默流淚,知道父親已往生,我扶住媽媽,請她不要大聲哭泣,以免影響父親的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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