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乘著彩虹而來(9)
到了午後,尤其是晴天,師父就會來到灑滿陽光的院子裏,坐在一個大椅子上喝酒。酒盛在一個很舊的大茶缸裏,他像喝水那樣自自在在地喝著酒。我見過很多大醉或微醉的人,可師父從未露過醉意,一直平平靜靜的,一點反常的樣子也沒有。
後來我回憶當時的情景才明白,師父喝酒與那些喜歡喝酒的普通人不一樣。他之所以從未有過醉意,是因爲他的內在力量遠遠地超越了酒的力量。他有足夠的力量控製酒,而不是相反。這就如同喜食某些毒物的孔雀那樣,吃的毒藥越多,越有生命力,也越趨于完美。
師父也吃肉,但師父吃的肉都是一些意外死亡的動物。比如自行摔死、凍死或被其他動物咬死的動物。師父在吃肉之前也總是以自身的法力爲這些動物念經超度。他從不爲吃肉而殺生,從不吃那些爲他而喪生的動物。
他並不迷戀酒肉,他喝酒或偶爾吃肉也不過因爲山裏陰冷的環境而善待自身罷了。師父沒有什麼欲望,如果他稍有欲望,山下的那些名利正等著他呢。
常有這種情景:師父喝完一口酒,把茶缸放在邊上的小木桌上,便閉起眼睛在椅子上一前一後慢悠悠地搖著,同時慢悠悠地問我:“吉祥啊,你學得怎麼樣了?今天累不累呀?是不是悶得慌?”每到問起後一句話時,我總是很簡單地回答:“不累也不悶。”師父這裏任何電器都沒有,四面都是大山,我怎麼會不悶呢?但我的心思是瞞不過師父的:“你現在不就感到很悶嗎?你要是用心去控製欲望,自然就不悶了。”
每天晚上,我都要做大禮拜。做完大禮拜,便總體回憶一下近來所學的佛學知識,特別是要把白天學過的東西逐項梳理一番,然後按照師父教我的方法進入沈思狀態。有時候,師母會把師父從屋中攙扶出來,我和那幾位修行者便在師父的座位左右圍成一圈,大家便靜靜地聽師父給我們講述很多佛法的故事和道理。每到這時,師母總是把我安置在離師父最近的地方。師父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我除了師父的聲音,別的什麼也不在意。有一次正趕上窗外傳來巨大的雷聲,我看到有人驚得都要站起來了,我也聽到了,但耳邊比雷聲更響的是師父的聲音。記得當時雷聲一響,師父便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待大家繼續坐定,師父沖我說:“吉祥,你沒聽到雷聲?”我說:“聽到了。”師父又問:“那你聽到了我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嗎?”我便將師父在打雷時說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師父沒理我,他接著我那句話繼續往下講。
師父的修行是不分白天和晚上的。他從來沒有躺著睡過覺,而是坐在一個大大的方形木匣中閉目養神,終年這樣修身養性。當我在地上打地鋪躺下時,常常想,師父坐在那個木匣中能辨認出涅嗎?能聽到神咒嗎?能看見佛陀嗎?他如果像我這樣躺在地鋪上會有什麼感覺呢?過了沒多長時間,這些問題就顯得很幼稚了。在後來的日子裏,師父對我點點滴滴的言傳身教,終于打消了我的所有疑問。那時我覺得,師父一眼就能穿透我的肉體——在今天來看,他早已超越了一切,這自然包括取消了善惡那種非此即彼的二元論。他已經進入了另一種境界,所以才能夠靜得連時空都不在意。
我從師父的身上悟出:世俗中的人看佛法,不過是坐井觀天。對于他們而言,佛法就是清規戒律,是死板的、狹隘的、固定不變的;他們用這種觀念來接受佛法,就等于給自己戴上了緊箍咒。
我在拜師之前,對一切只有一點膚淺的認識。和世俗中所有的人一樣,看到一杯水時,先看到茶杯,然後又看到杯中的水。只想到茶杯是裝水用的,卻從未想過茶杯與水的深層關系,更悟不透水與茶杯之間的某種玄機。
師父幫我打破了茶杯,水灑出來了,水的真相被我看出來了。
人心如同一只小鳥,當它被道德、法律關在籠子裏時,它常常幻想著飛出籠子,可一旦它飛出籠子,它卻飛不出天空。佛法就是天空,它包容一切。
和師父在一起的日子越久,就越感到他的神奇。他平時不太愛說話,除了必要的指點,他也很少和我多說什麼。可我只要一靠近他,我的心靈就像長了一雙眼睛似的,剛剛還弄不清的東西,馬上就清楚了。
有一次上山後,我忽然發現兜裏的那支筆不見了。那支筆是同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筆管上還刻著“吉祥如意”幾個字,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想來想去也想不起來把它放在哪兒了,或許是我掏兜時不注意掉在什麼地方了。當時師母正好扶著師父走出來,我走近他們問候了幾句,師父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拿著大茶缸喝酒。沈悶了好長時間,師父才慢條斯理地說:“吉祥啊,你靠近點。”我就靠近了師父,輕輕地推了推椅背,師父便在微微的搖動中閉上了眼睛:“你心裏有事吧?”我當時正想著那支筆。沒等我回答,他接著又說:“你閉上眼睛什麼都別想,就沒事了。”師母在旁邊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我想師父這是讓我靜下心來除去雜念,便在師父的身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場景就出現了:我看見我的那支筆正在我的一個玩伴的手裏,他沖著陽光正瞄著筆管上刻的那幾個字;他此時正站在河邊那塊大石頭旁。
看到這些,我馬上睜開眼睛,轉頭看了看師父,他仍坐在椅子上,搖幾下,喝一口酒,再搖幾下,再喝一口酒,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師母也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半個月後,我找那個玩伴要那支筆時,他驚得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吉祥,你是人嗎?”那副惶恐的樣子逗得我哈哈直樂。我便又像從前大家在一起玩時那樣,馬上繃起臉來,雙手一叉腰:“早就跟你們說過,忘了?我是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