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一句話,他老人家又閉起眼睛來了。須菩提大概等了半天,擡頭一看,「唯然。世尊」,經文中說「唯」就是答應,「然」就是好。我准備好好的聽,世尊啊,「願樂欲聞」,我高興極了,正等著聽呢!他跪在那裏瞎等,佛卻沒有說下文了。大家看這個劇本寫的好不好?經典是好劇本,我們在座也有寫劇本的高手,而寫這個劇本的才是真高手呢!文字都很明白,是不是這樣講?沒有錯吧?
現在我們再回過來看佛說的這句話,善哉!善哉!你問的好啊,須菩提,照你剛才說的,佛要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是不是?須菩提說:是啊!我是問的這個。他說你仔細聽著,我講給你聽,當你有求道的心,一念在求道的時侯,就是這樣住了,就是這樣,這個妄念已經下去了,就好了,就是這樣嘛!
假設我來講的話,我當然不是佛啦!不過我來講的話,不是那麼講。如果我當演員,演這個釋迦牟尼佛,這個時侯不是慈悲的,不是眼睛閉下來,眉毛挂下來,慢慢說:「善哉!善哉!阿彌陀佛!」不是這樣。我會說:「你聽著啊!你注意,你問的這個問題,當你要求道的這一念發起來的時侯」,說時一邊就瞪住他。
半天,須菩提也不懂,傻裏瓜叽的:佛啊,我在這裏聽啊!換句話說,你沒有答覆我呀!
實際上,這個時侯,心就是住了,就降伏了。
止住的持名念佛
「住」就是住在這裏,等于住在房子裏,停在那裏。但是怎麼樣能把煩惱妄想停住呢?佛說:就是這樣住。
我們都知道,學佛最困難的,就是把心中的思慮、情緒、妄想停住。世界上各種宗教,所有修行的方法,都是求得心念甯靜,所謂止住。佛法修持的方法雖多,總括起來只有一個法門,就是止與觀,使一個人思想專一,止住在一點上。
譬如淨土宗的念佛,只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就是專一在這一點上。南無是皈依,阿彌陀是他的名字,皈依阿彌陀這一位佛。說到念佛,有個笑話告訴年輕同學們知道,有一個老太太,一天到晚念南無阿彌陀佛,念得很誠懇,他的兒子很煩,覺得這個媽媽一天到晚阿彌陀佛。有一天,老太太正在念阿彌陀佛,這個兒子喊:媽!老太太問幹什麼?兒子不響了。她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念起來,念得很起勁。兒子又喊:媽!媽!那老太太說:幹什麼?兒子又不響。老太太有一點不高興了,不過還是繼續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兒子又喊:媽!媽!媽!這個老太太氣了說:討厭,我在念佛,你吵什麼。兒子說:媽媽,你看,我還是你兒子呢!不過叫了叁次,你就煩了,你不停的叫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是煩死了嗎?這個話表面上聽起來是笑話,但是它所包涵的意義,實在是很深刻的,不要輕易把它看成一個笑話。
念阿彌陀佛是持名,等于叫媽,持他的名字。持名念佛有它的意義,不過現在我們不是討論這個問題,而是說這一種修持的方法,是要念到一心不亂,達到止、住的境界。我們大家普通念阿彌陀佛,一邊念,一邊也照樣的胡思亂想,就像一支蠟燭點在那裏,雖然有蠟燭的光亮,旁邊的煙卻也在冒。又像石頭壓草,旁邊的雜草還是長出來。這種情形不能算一心不亂,因爲沒有住,沒有止。真要念到一心不亂,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身體,忘記了一切的境況,勉強算是有一點點一心不亂的樣子。作到了專一,一心不亂的時侯是止,念頭停止了,由止就可以得定。
百千叁昧的定境
我們都聽說過老僧入定,真正入定到某一種境界,時間沒有了,他會坐在那裏七八天、一個月,自己只覺得是彈指之間而已。不過大家要認識,這不過是所有定境中的一種定而已,並不是說每一個定境都是如此,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佛法講修持,百千叁昧的定境不同,有一種定境是,雖日理萬機,分秒都沒有休息,但是他的心境永遠在定,同外界一點都不相幹。心,要想它能定住,是非常困難的。像年紀大一點的人睡不著,因爲心不能定。年紀越大思想越複雜,因此影響了腦神經,不能休息下來。
等于說,我們腦子是個機器,心髒也是個機器,但是它的開關並不是機器本身,而是後面另一個東西;那就是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你心裏的作用。所以一切學佛,一切入道之門,都是追求如何使心能定。有些人打坐幾十年,雖然坐在那裏,但是內心還是很亂,不過偶爾感覺到一點清淨,一點舒服而已。一點清淨舒服還只是生理的反應與心境上的一點甯定,而真正的定,幾乎沒有辦法做到。
佛學經常拿海水來說明人的心境,我們的思想、情感,歸納起來,只是感覺與知覺,它們像流水一樣,永遠在流,不斷的流,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就是那麼一個現象。所謂真正的定,佛經有一句話:如香象渡河,截流而過。一個有大智慧、大氣魄的人,自己的思想、妄念,立刻可以切斷,就像香象渡河一般,連彎都懶得轉,便在湍急河水之中,截流而過了。假使我們做功夫有這個氣魄,能把自己的思想、感覺如香象渡河,截流而過,把它切斷得了,那正是淨土的初步現象,是真正的甯靜,達到了止的境界。由止再漸漸的進修,生理、心理起各種的變化,才可以達到定的境界。這樣,初步的修養就有基礎了。現在金剛經裏還沒有講「定」,先講「住」。
「住」這個字,與「止」,與「定」是不一樣的,而且很不一樣。
先說這個「止」。止可以說是心理的修持,把思想、知覺、感覺停止,用力把它止在一處。等于我們拿一顆釘子,把它釘在一個地方,就是止的境界。
所謂「定」,等于小孩子玩的轉陀羅,最後不轉了,它站在那裏不動了,這只是個定的比方。
這個「住」呢!跟「止」、「定」又不一樣。住是很安詳的擺在那裏。這些不是依照佛學的道理來說,只是依照中文止、定、住的文字意義來配合佛學的道理加以說明。
不管學佛不學佛,一個人想做到隨時安然而住是非常困難的。中文有一句俗語:「隨遇而安」,安與住一樣,但人不能做到隨遇而安,因爲人不滿足自己、不滿足現實,永遠不滿足,永遠在追求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理由可以講很多,追求事業,甚至于有些同學說人生是爲了追求人生,學哲學的人說爲了追求真理。你說真理賣多少錢一斤?他說講不出來價錢。真理也是個空洞的名辭,你說人生有什麼價值?這個都是人爲的借口,所以說在人生過程上,「隨遇而安」就很難了。
例如,好幾位學佛的老朋友們,在家專心修行不方便,與修行團體住一起又說住不慣。其實,他是不能「隨遇而安」而已!他不能「應如是住」,連換一個床鋪都不行了,何況其他。實際上,床鋪同環境真有那麼嚴重嗎?沒有,因爲此心不能安,所以環境與事物突然改變,我們就不習慣了,因爲這個心不能坦然安住下來,這是普通的道理。
須菩提提出的這個問題,是開始學佛遭遇到最困難的問題,也就是心不能安。現在佛告訴他,就是你問的時侯,已經住了,就是你問的時侯,已經沒有妄想煩惱了。這個意思也有一個比方,當我們走在街上看到稀奇事物的時侯,就在這個時侯,我們的心是住的喔!像普通講的楞住了,這一段的住,雖不是真正佛法的住,但當這個心理現象,受到突然刺激的時侯,好像凝定住了,這是假的心住,不是心安的住,可是從這個現象可以了解,心的住確實有「定」的道理。
叁步曲
大家都聽過佛教一句俗話: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兩年,佛在大殿,學佛叁年,佛在西天,越來越遠了。那天有一個同學說,他也該回去對父母盡點孝心了,他說這話時是真有孝心,就像佛在眼前。回去以後,爸爸說:你怎麼又回來那麼晚!他看到爸爸那個臉色,實在不是味道,這一下與想回家孝順那一念相比較,又變成佛在大殿了。爸爸再嘀嘀咕咕訓他一頓,結果本來是想回來盡孝心,現在卻到房間躺在床上睡了,那就是佛在西天了。佛法的道理與普通的心理也是一樣的。
如何把煩惱降伏下去,佛答覆的那麼輕松:「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就是這樣住,就是這樣降伏你的心。換言之,你問問題的時侯,你的心已經沒有煩惱了,就在這個時侯,就是禅宗所謂當下即是,當念即是,不要另外去想一個方法。
譬如我們信佛的,或者信其他宗教的人,一念之間要忏悔,這麼一甯靜的時侯,就是佛的境界,你的煩惱已經沒有了,再沒有第二個方法。如果你硬要想辦法把這個煩惱怎麼降伏下去,那些方法徒增你心理的擾亂,並不能夠使你安住,這是又進一步的道理。
再進一步的道理,金剛經的內容是大乘佛法的大智慧成就,佛教同其他宗教基本不同之處,是智慧的成就,不是功夫的成就;這個智慧包括了一切的功德,一切至善的成就,所以般若是智慧的成就。
如何住和無所住
現在講大乘的智慧,「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你那個時侯,已經安住了;不過刹那之間你不能把握而已,因爲它太快了。如果你能夠把握這一刹那之間的安住,就可以到家了。這個是重點,整個金剛經全部講完,就是教我們如何住,也就是無所住,不須要住。前面我們提到過,一個學佛真正有修持的人,可以入定好多天,好幾個月,你看他很有功夫,但是他的功夫是慢慢累積來的,就是把此心安住。
可是,此心本來不住。怎麼說呢?譬如我現在講話,從八點鍾開始講到現在,廿分鍾了,每一句話都是我心裏講出來的,講過了如行雲流水都沒有了,「無所住」。如果我有所住,老是注意講幾分鍾,我就不能講話了,因爲心住于時計。諸位假使聽了一句話,心裏在批判,這一句話好,那一句亂七八糟,你心在想,下一句也聽不進去了,因爲你有所住。
所以大乘佛法,如何才能安住?無所住即是住。拿禅宗來講,住即不住,不住即住。無所住,即是住。所以人生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是所謂如來,心如明鏡,此心打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主觀,沒有成見,物來則應。事情一來,這個鏡子就反應出來,今天喜…
《61 金剛經說什麼(南懷瑾)》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