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子的心,造成心靈深層急需填充的空虛;唯物論價值也無法深刻滿足許多人;而佛教提供的心靈指導正切合此需要。它是合理的,來自經驗的,實際的和親身可體證的。它帶來個人生活中得以實現的具體利益,倡導崇高的美德,提出理智上使人信服的哲理。同時,稍不幸的是,它帶有異國風情,也吸引了一些著迷于神秘主義和神秘宗教者。
我們面臨的重大問題是,佛教是否要因應美國文化産生的迫切需求而有所更動?又要改變到什幺程度?從整個曆史來看,爲了適應當地固有的文化和能在思想界落地生根,佛教通常會在型式上有所調整,以便能在不同文化背景下蓬勃發展。但在這些調整之下,依然忠實保留了佛教智慧的精髓。這會是佛教在美國可能面臨的最大挑戰。這裏的知識環境和往昔佛教接觸過的大不相同,在必經的適應過程中,若急于改變,可能會無意稀釋或甚至刪除了佛法的基本教理。我認爲這必須非常謹慎,要在太過固守傳統亞洲的佛教形式,與因應當代西方 —特別是美國 —的知識、社會、文化等壓力而過度調整之間,成功地找到中道。
企圖引進仍保留全部南亞風俗習慣的上座部佛教到美國,可能引起反作用。不過我仍相信,保留佛法核心教理,以及明確指出修學佛法的正確目的是必要的;如果我們擅自更改,增添外加的補充,將冒著失去本質精髓的危險。當前的局勢,我認爲主要的危機,不是死板地固著于現有的佛教形態,而是因應美國人思考習慣的壓力而過度調整。在許多我看過的佛教出版品,覺察到一個幾乎被視爲必然的普遍作法,就是把佛教修行從信仰與教理的基礎抽離,移植到其本質由西方人文主義 —特別是人道主義心理學和超個人心理學 —所界定的一般世俗日常生活。
問:您能指出這可能發生的方式嗎?
答:我想,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例子,利用內觀禅修當成西方心理治療的附屬品或對等物。實際上,我並不過度擔憂心理學家使用佛教技巧來提升心理的療愈。如果佛教禅修,能幫助人們對自己感覺更好,或者能活得更加醒覺和平靜,這是好事;若心理治療師能將禅修當作心理治療的工具,我祝他們成功!畢竟,「如來並非握拳不教的老師」,我們應該讓他人撷取佛法,有效運用于利樂世間。
我所關切的是,現今教授佛法的普遍趨勢,用大量心理學語詞來改寫佛陀教法的核心義理,之後說這是佛法。然而這樣,我們絕無法從佛教本身的結構,看出佛法的真正目的 —並非導致心理上的療愈、完整或自我接受,而是策勵心靈朝向解脫 —對治所有造成系縛與痛苦的心理因素,最後從中解脫。我們應謹記,佛陀並未將佛法教導成「生活的藝術」,雖然它蘊含于內,但佛陀教導的是更超越、無上的「解脫道」 —通往終極解脫和覺悟的道路。佛陀所指的覺悟,並非贊揚人類的有限,也不是被動屈服于我們性格的脆弱,而是透過徹底改革,突破至全然不同的境界,來克服這些有限。
這是我發現最能掌握佛法的敘述:在出世間法最高的成就,我們克服所有人類的缺點和脆弱,也包括生命必然死亡這件事。佛道的目標,不僅在于具足正念地生活與死去(當然這是值得成就的),而是超越生死達到完全不死、無可限量的涅槃。這是佛陀追尋覺悟過程中冀求的目標,也由于佛陀成就正覺,使得這目標可在世間實現。這是如法修行的結果,亦是依佛教原架構修學的終點。
然而,當把內觀修行教導成只是一種醒覺的生活方式,在洗碗盤和換尿布時保持覺知與平靜,這目標便失落了。當佛法存在的理由 —出世間法被刪除時,在我看來,剩下的只是去除菁華、空洞無力的教導,不再是能導向解脫的工具了。正確修行佛法,確實帶來許多現世的快樂。但佛陀終極的教導不只關于現世樂,而是要達到世間滅 —這成就並非存在于遙遠的他方世界,而是在這具有感官與意識的六呎之軀中。
問:聽起來,您認爲佛法並未被教導爲解脫道?
答:這是我閱讀當代美國佛教出版品得到的印象,佛教解脫的實踐很少被強調。聽說學生被教導要去接受自己,沒有執取地活在每個當下,去欣賞、尊重甚至贊頌自己的軟弱。再次聲明,我不是要低估接觸修行有健康心理態度的重要。因爲對困擾于自責,常常感到沮喪痛苦的人;對缺乏強有力「心理整合中心」的人;或表面展現堅強自信,來否認內在缺點和軟弱的人,密集禅修可能弊多于利。
但我必須強調,符合佛陀本義所明白開示出的修行前提,是已預備好對日常運作的心采取批判的立場,包括看到自己的脆弱 —內心的煩惱不值得稱頌,而是障礙、墮落的征兆;同時,也假定我們下定決心,不只要在每個當下運作的剎那心,亦在心貫穿更長的時間下,更穩定持續的狀況下,轉化自己。
開始修學佛法,就要如是清楚分別,我們現在的心性(如習氣、性情和慣性等),與實踐佛道所渴望追尋體現的圓滿目標,有明顯的不同。我們必須要去承認與對治的心理習性,是自己的煩惱:即貪、瞋、癡叁不善根,以及由其所衍生的憤怒、頑固、傲慢、空虛、妒忌、自私、僞善等。
因此佛道向我們極力肯定的,不是贊歎凡夫心;而是真實智慧所明照的心;完全淨化無染的心;解脫一切系縛與結使的心;還有充滿從深刻、清明的知見所流出的普世慈悲心。佛道的實踐有系統地彌補世俗、凡夫的心,與我們所渴望的覺悟、解脫 —這狀態的生起,直到與「不死」融合 —之間的鴻溝。要達到這出世的目標,需要准確、詳細且有系統的訓練。而整個訓谏過程的根本,便是努力掌握和控製自己的心,從信、虔誠、持戒和布施這些基礎開始;然後繼續開展「定」;然後才能成就直觀與真實的智慧。
問:您提及以「信」作爲起點,您所謂的「信」是什幺意思?
答:只喜好禅修的西方世界,直到最近都還忽略「信」爲佛教相當重要的層面,我認爲這錯失了一些重點。修行必須根基于「信」,這裏我用傳統上的解釋,是指對叁寶:佛、法、僧的信心。在一些新近出版品中,我注意到信和虔誠雖已較被強調,但似乎以相當不同于我所理解的方式,來使用這
些語詞。他們認爲「信」是幾乎可以附著于任何對象的特質,只要能傳達出內心最深的渴求,便值得贊揚。
我知道這在最近是不受歡迎的觀點,但身爲佛教宗教師,我相信只有當佛陀真實的教法根源于:信佛陀爲無與倫比、完全覺悟的老師;信法爲殊勝的教導,開顯了其他教義所無法得到的真實智慧,才能如法修行。一旦「信」變成隨風西東的自由飄浮體,而要激勵人完全止息痛苦,我恐怕只會誤導至無益的小徑。
我不認爲這個立場使得自己武斷或偏執,我希望自己能完全容忍其他的觀點。但當有人要我建議:如何正確踐行佛法時?我會強調「信」殊勝特有的對象,是佛陀的無上正覺,以及從佛陀無上正覺所流出的教法。修行同時必須根據正見,其中包括許多同樣被西方佛教貶低的觀點,例如:輪回;接受「業」爲決定投生類別的力量;理解「緣起」爲描述輪回的因果架構。
問:對許多現代的學佛者,好像很難超越自己當前體現到的經驗,去了解一些傳統經教所強調的觀點?
答:我認爲「信」在此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它讓我們正信佛陀的開示,特別是和世俗世界認知相反,或和世俗處世方式相沖突的教化。要記住,佛陀的教法是與個人成見與態度相違的「逆生死流」。畢竟,大多數人的習性,環繞著趨樂避苦的欲望,和想堅持個人爲宇宙中心的錯誤認識。但當個人體驗到足夠強烈的苦,就會使他感到這些習性的逼迫,而相信佛陀開顯的實相,爲個人解脫的指導方針。
當然,一開始接觸佛法大海,不需要把較高深的教理全部打包上船。佛陀常因應聽法者的根機調整他的教導,對還未能接受究竟解脫法的人,他教導布施和持守五戒,還有慈愛與敬重他人的利益。但每當聽衆中,有根機成熟足以接受更高教法的人,那幺就像經典所說:「開示覺者特有的教法:苦、集、滅、道。」由于每個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性情來生活與學習,所以佛陀的應機設教,不論在亞洲,還是西方世界,都可包含各種根機的差異。但隨著適應這些個別差異,很重要的是要忠實保留佛陀從無上正等正覺所開示的核心智慧與價值。
問:您看到西方在家信衆有什幺前景?
答:我覺得今天在西方,比起傳統亞洲佛教社會,在家居士有較好的機會接觸較高層次的佛法。在亞洲國家,信衆認爲他們主要的角色是僧伽生活的支持者,供養僧衆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他們以虔誠奉獻的行爲,表達對佛法的信奉,除少數例外,很少受到鼓勵而投入佛法深奧的領域。但現在西方的在家居士,因教育水准較高和閑暇較多,而能擁有深入研讀與修持佛法的寶貴機會。
問:如何以在家身分修行,同時又能確實步上解脫道呢?
答:我會建議佛陀所贊揚的五種「善人」的德行︰信、戒、施、聞和慧。我們已討論了「信」。「戒」的範圍很廣,不只是禅修課程要堅守的規矩與軌範,更是藉由慎重持守基本的五戒,培養其中所具的正面品性,包括:增長慈悲;發展質直與知足;節製欲望和對伴侶的忠誠;于所有言談堅守誠信;還有維護心的醒覺、清明與平衡。
這層次的佛法,于日常生活修學,確實是生活的藝術。但沒有取代解脫道傳統理想的意思,而是當作生活處世的系列指南。在此,佛法好比全面的地圖,導引我們度過許多日常生活會遇到的難關和挑戰。它不是僵硬的規章,而是一套價值,讓我們能以良善、有益的方式與人相處。第叁個品性是「布施」,在佛教國家通常認爲是供養僧伽。但我認爲布施可應用得更廣泛,包括主動關心比自己不幸的人,如:決定分配固定收入的一部份給慈善團體或工作。
用功學佛的居士要具備的第四項品性是「多聞」,佛法的正見必須努力才能獲得 —我再說一次,至少要對佛法的基本架構有觀念上正確的認識。即使還未准備詳細研讀經典,也要牢記,佛教對于存在的理解是禅修的基礎,因此有系統的研讀佛法有助于禅修的成就。
在家居士的第五項品性是「智慧」,始于理智上的了解(聞所成慧),終于透過禅修所體證到的智慧(修所成慧)。
問:如果身爲居士就能全部實現這些修持,爲何還要出家爲僧呢?
答:盡管精進的居士能于家庭生活的領域中,有許多修學的成就,但全然受到佛法啓發的人,自然會向往出世生活。當你信心堅強,覺得完全獻身佛法勝過任何世間事,便難以抗拒僧袍的誘惑。出家爲僧,能時時刻刻獻身于佛法,全部的生命,包括內在最幽微處都以法爲師,能擁有密集學習與修行的空間與機會,能完全奉獻自己于弘法利生。這些利益,即使是模範在家居士都無法享有。
在家生活仍有許多工作與責任,無法全心全意修行。雖然現今居士也能毫無困難地參加長期禅修,但即使是很虔誠的居士的修行,與一位正見、正信出家而認真修行的僧侶,兩者之間還是有明顯的差異。我希望這聽起來不會像是「精英主義」(好吧!我承認自己是精英主義)。但是在家居士指導禅修或教授較深奧的佛法,會産生這樣的危險:容易弱化,甚至壓製那些要求完全斷除一切執著的教法,而傾向將佛法折衷,微細地肯定我們對世俗生活本能的執著,而非逐漸斷除它。
我知道出家生活並不適合多數人,也不樂見美國重蹈亞洲佛教社會模式的流弊 —只是擁有許多因循的僧人,在寺院裏虛耗時光。不過,我依然認爲僧伽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畢竟出家衆確實是佛教叁寶的象征之一,沒有僧伽,必定無法圓滿傳播任何佛法。僧人穿著佛製的僧袍,過著與戒律相符的生活—至少象征性代表完全舍離的理想 —雖然有些出家衆個人還未達到這個目標。僧伽幾乎可比擬爲這世界中的不死界,亦即「輪回中的涅槃」之反映,盡管只是個羸弱的映象。雖然許多僧伽個人(包括我自己)還有許多缺失,但僧伽的生活才能完全獻身于修學,而導引世人朝向出離與究竟解脫的方向。最後,僧伽還是「世間福田」,使虔誠的信衆有機會藉此獲得自己涅槃的資糧。
問:您還有什幺臨別贈語想給我們的讀者?
答:追隨佛道而臻于圓滿,眼光要長遠,這表示要培養「安忍」和「精進」。「安忍」確實使我們不會貪圖快速的成果,不會有一點禅修體證就想加入個人資曆表中。安忍使我們即使碰到不可避免的困難,或枯躁乏味的情況,也能持續到最後。雖然修學佛道長遠又艱辛,但因「精進」或「勤奮」,讓我們不會泄氣,不會放棄或放逸,而能保持堅決的意志。不論曆經多少世,都要追隨佛道。深信自己精進修學,一定會有進步,即使進步不是立即顯現。
要如法修行,謙遜的態度是必要的。不能因爲快速研讀經典,或只禅修幾年,就宣稱自己能夠正確理解與教授佛法。必須敬慎地,將佛法想像成非常雄偉的高山,把自己視爲仍在山腳下的登山者,還要走很長遠的路,才能到達山頂。我們需要「信心」,相信這殊勝的道路必然通達頂點;需要「安忍」,日複一日持續在道路上攀爬修行;而且需要「精進」,讓我們不會放棄,直達山巅。
(本文摘譯自美國內觀( Insight Journal, v.19,2002)雜志。)
《一次與菩提長老的會晤--攀登佛法的高山》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