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唯識主義
周叔迦
(一)世間學識的錯誤
世間一切的學識,如中國哲學、歐美哲學、自然科學等,他們根據的立場,不外這四種:
(一)人類的直覺,(二)人類的概念,(叁)人類的語言文字,(四)語言文字的意義。
人類根據這四種,混合起來研究,而決定宇宙人生的現象。若是無直覺,就如同人類完全是聾子瞎子;科學、哲學當然無從産生。若是無概念,就譬如初生的小孩,一切學問,當然亦無從産生。若是無語言文字,就如鳥獸等等,當然不會産生一切學問。若是不能了解語言文字的意義,就如中國與外國人對面一般,當然更不會産生一切學問。由此看來,世間的一切學問,完全由這四種産生出來。直接可以說,世間的一切學問,就是直覺、概念、語言文字、意義的學問。人們以爲由這四種所産生的學問,而研究的結果,就是宇宙人生的真實情況;這實在是錯誤。要知這四種,不但不是宇宙人生的事實,由他産生的學問而研究所得的結果,也不是宇宙人生實在的情形。何故呢
因爲直覺、概念、文字、意義等四種,都是由宇宙人生的事實感應才發生的。既是感應而生的東西,當然不是感應的原體。譬如一個銅圈在兩塊磁石中轉,可以産生電,但是決不能說電就是磁。又譬如摩擦可以生熱,但是熱決不是摩擦的本體。我們若是只研究電和熱,是決不能明白磁和摩擦一切一切情形的。所以研究由直覺等四種産生的學問,和他所得的結果,雖然于宇宙人生不無少分的相似,但是決不能夠通達宇宙人生一切一切的情形。所以世間一切學識,是虛妄的、錯誤的。所以瓊司用柏拉圖的名喻講的:我們至今還是拘囚在石室裏面,我們背對著光,而只看見牆上的影子。
(二)佛教的真實
佛教的發生,是釋迦牟尼從多劫多生用一種離文字的義意,以及離文字、更離概念、更離直覺的修行,而得到宇宙人生真實的情形。然後將他所證的宇宙人生的情形,宣告于大衆;並且教給大衆離直覺等而修行的方法,這便是佛教。這多劫多生的理由和情狀,是在研究佛教上必須要先明白的。但是這一層是一般文學家所不易了解的,又不是一般平凡人可以辦到的。所以佛教有一種離直覺等而修行的方法,只要盡一生的修行,便可以得宇宙人生真實的情形。前一法就是大乘佛教,後一法就是小乘佛教。所以比利時的著名學者普勝,他有很敏銳的眼光來了解佛教,他說:“佛教不是宗教,而是超人生的修養法。”這是很對的。但是我們在未有離直覺等的修養以前,所了解的佛教,仍然不過是由佛教而起的直覺等,當然也是虛僞的影子;所以佛教是行的、不是談的。但是現在是哲學會,不是佛教會;所以不應談佛教修養的方法,還是談我們所見的佛教的影子罷!
(叁)唯識義
普通的哲學,所謂唯心、唯物、一元、二元、多元論等,雖然他們學說上組織不同,但都是根據直覺、概念、文字、意義的。然而宇宙人生的真實情形,是不與直覺等相幹的。我們要推測什麼是可以生起直覺的,不拘他的實體是什麼,我們盡可以稱之爲宇宙間的能力。譬如眼可以看見物質,乃是反光作用;在這一處有反光能力,便可以生起我們的直覺。聞聲、嗅香、嘗味、覺觸、知識,也是如此;都是由宇宙的能力而發生,這是毫無疑義的。科學家以爲能力是要依附在實體;譬如沒有手,便沒有力氣了。力氣是在手臂中的,這實在不然,手臂不過是多種能力之和,所以像是實體。氣力是這多種之一種。就力氣來說,可以說整個手臂全是力氣。在舉千斤石頭的時候,不能說力是在指,或是在臂,或是在筋,或是在骨;而是指臂、筋、骨一切皆是這舉千斤的力氣。由此類推,宇宙只是能力世界,可以斷言無疑了。在佛教名詞上,便叫作識。但佛教是否一元論呢
不是的!因爲發生見是見的能力,發生聞是聞的能力,發生紅是紅的能力,發生白是白的能力。在紅之中,發生此紅是此紅的能力,彼紅又是彼紅的能力。每一事一物的發生,各有其發生的能力。但是佛教也不是多元論,因爲一切一切都是能力;所以宇宙人生非一元也非多元,而宇宙間所謂物、所謂心無不是能力而已。佛教爲使人了知這能力大約的情形起見,故說宇宙中的物質,是四大四能力的組合:
(一)障礙的能力,(二)流潤的能力,(叁)炎熱的能力,(四)飄動的能力,也有再加一種的,即(五)不障礙的能力。
障礙的能力,就是事物上的物質,就是知識上的心體,就是心理上的愚癡。流潤的能力,就是事物上的化合作用,就是知識上的意志,就是心理上的貪戀。炎熱的能力,就是事物上的熱,就是知識上的自我,就是心理上的欲慢。飄動的能力,就是事物上的動力,就是知識上的情命,就是心理上嗔恚。不障礙的能力,就是事物上虛空,就是知識上的直覺,就是心理上的疑惑。由這五種能力,生出許許多多不同組織的事物,各方面的活動不同。即是人們所指的宇宙。一切自然科學,心理學,都是這五種能力間接的象征。
(四)能力不滅
宇宙的能力,是相續不斷的流注。譬如人舉五十斤的石頭,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力量支持這物體,乃是刹那刹那間有支持五十斤的力量相續發生。這種情形可以說,由前一刹那的能力引起後一刹那的能力。宇宙的能力也如此,又如摩擦可以生熱,由熱可以生火。能力的作用雖有變遷,但是能力的量卻無增減。宇宙的能力也如此,但宇宙的能力,並不是像科學家的計算,永遠相等的量,輪轉不息。他卻是另外有一種因果循環的定律,就是因小而果大。譬如一粒米種在地下,長成一棵谷,便會結多數的米。米雖這樣倍增,但是世間的田並不增加。然而米也未曾剩過,這是因爲米多數供人食用而不再種的緣故。宇宙的能力循環也如此,因小而果大,但果中有善、有惡、有無記。其中少數的果不再還成因,無記的果是不再生能力的,所以宇宙的能力因果循環。雖然因小果大,而宇宙人生並不因此而增減。這因小而果大的緣故,是因心的能力可轉成物的能力。譬如木匠用五十斤的力量劈木柴,劈時心中無所惦記,只是求由此工作換得衣食而已;這種能力所引後來的能力是甚微小的。若是由于嗔怒,用五十斤的力量去打人;就物理學上說,這兩種的能力量是相等。但是不然,實際上這後一種能力所引生的能力,是大得多。若是用算學的方式來形容,可以說能力的轉變是用物的能力乘心的能力的多倍自乘。
(五)能力相攝
能力是無邊際的,所以凡是發生任何一事一物的能力,都是各各遍一切處的。故此我們直覺概念的對相,不只是單純的能力,而是遍一切處無邊無數的能力相混合而組成的。譬如一個桌子的發生,這桌子的能力,並不只在我們所能見的形量中,乃是遍一切處的。當你我他叁個人同時看見這桌子時,你只是發生你的能力,我只是發生我的能力,他只是發生他的能力,各各也是遍一切處的。在我之所見,是發生我的能力中所發生的桌子;在你之所見,是發生你的能力中所發生的桌子;在他之所見,又是發生他的能力中所發生的桌子。就桌子說,是一個能力遍一切處,就能見的人說,便是無邊無數的桌子。發生桌子的能力遍一切處,發生其他的能力也如此,我們的身心也是如此。就身心說,各各遍一切處。而人類互指爲你我的身心,實是一切能力之和合組織。凡是在任何一處,不僅是一事一物的能力,而是具足一切事,一切物的能力。最好的譬喻就是無線電。虛空只是一個,遍一切處,天津所發生的電波遍滿這一虛空;北平所發生的電波也是遍滿這一虛空,但是卻互不相礙,成爲虛空就是波,波就是虛空。虛空好比宇宙人生,電波就如人我事物的能力,那發音機就是科學上所觀察的人我事物。
(六)能力不生
能力既是一多相攝,顯隱互在。但他是否有實體,如科學家的原子、電子論呢
凡是有實體的,須具足下列叁種條件:
(甲)不相並容;即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實體,不能相連或相並在一起。
(乙)不生不減;凡是實體的,應當亘古以來便有,近今不滅亡。不應本無忽有,本有忽無。
(丙)不能轉變。凡實體,應當從古至今永遠如此。不應今如此,明如彼。
以上叁條定義,違背一條或完全違背的,就是無實體,無實體便是假有,假有的意思就如同夢中的物件一般。能力是否具足前面叁條定義呢
不具足的。第一是並容的,在前第五章已詳說過。譬如桌子的能力,與發生木的能力是密切相容的。第二,能力是刹那刹那生滅的,在前第四章已說過。我們現在研究能力究竟從何而生,從何處而滅。凡事物的發生,可假定四種情形:
(A)由自己生自己。就是從當下一刹那的能力生當下一刹那的能力,這是不可能的。因爲若是已有自己,便用不著再由自己生自己,若再生自己,豈不成兩個自己
若是無自己,又如何能從自己生。”
(B)由其他生自己。即由過去一刹那的能力,生現在一刹那的能力。是滅了能生現在呢
還是不滅了能生
但滅即空無,又如何能生
若不滅能生,豈非一個刹那而有兩個能力嗎
若逐次類加,則將來的能力,便會成爲無量。譬如由前一念發生桌子的能力,試問這第二念的能力在前一念中,是有呢
是無呢
若有,豈不是在前一念中就有兩個桌子的能力
由此上推,則上古的能力,便已無數無量。再者前一念的能力,既已有後一念的能力,那便不用再生。若是無有,何以前一念桌子的能力,卻不生第二念衣服的能力
所以由其他來生自己,乃是不可能的。
(C)由自他共生。即由過去一念的能力與現在一念的能力合起來生現在一念的能力,這也是不可能的。譬如一石不能出油,一團砂不能出油,砂石合在一起也仍然不能出油。
(D)無因而生。這也不可能,因爲世間事物是有條理的,不是無條理的。若是無因而生,何以桃樹不開荷花,菊花不結杏子呢
所以凡一切有生滅的,都是無體。
第叁,能力是轉變的,在前第四章已說過,發生物的能力,可以變成發生心的能力,物質既違反前面叁條定例,所以能力無實體,這能力的生滅轉變,實在就是無生滅轉變,因那生滅轉變全是假的。
(七)結 論
凡世間一切哲學、科學,都是研究這並容、生滅、轉變的情形,而認爲這並容、生滅、轉變是決定依附在實體上的,這是極大的錯誤。因爲凡是能並容、生滅、轉變的,必不能有實體,所以世間的哲學、科學等,就佛教立場來看,在假有上,一部份情形之下,是承認他們的;但是在實相上,全盤情形之下,認爲他們都是錯誤的。
(載于二十五年五月北京佛教會月刊)
《佛教唯識主義》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