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的思想與情緒,及外在的人與樹等,皆此“一識”的不同面。是故在傳統的經典裏,瑜伽宗也被稱爲“唯識”宗。
瑜伽宗是佛教學派中第一個超越能知與所知之分的。因此,瑜伽師說,惑與苦出自誤信有個別知者。你若相信自己能知世間,則“一識”便似乎分裂了,雖然實際上只是其清淨表面被弄髒而已。迷惑之人覺得他對外在的現象有想法、有反應,以致永遠陷在行動與反應的情況之中而不能自拔。開悟之人曉得內在的思想與情緒,以及所謂的外界,全是“識的遊戲”。所以開悟之人不會陷在有主有客、有內有外、有能知有所知、有自有他的二元論裏,一切都是自知。
不過,龍樹駁斥瑜伽宗的“唯識”主張;其實,連“識”本身的存在他都質疑。他研究了十二卷《般若波羅蜜多經》,此經出自佛陀的第二次轉*輪,乃佛陀中年之教。龍樹的研究結論,概要即是“無住”,這也是中觀宗的主要原則。龍樹說,任何哲學之見,都可予以駁斥,故不應住于任何有關實相的解答或描述,不管是極端的還是適度的,包括“唯識”的主張。即使說無住是答案,也是虛妄的說法,因爲我們不可住于無住。龍樹之道,非哲學之道,根本不是另一種哲學。他說:“智者亦不應住于中。”
中觀論是以批評的眼光看瑜伽宗萬法一識的唯識論。中觀宗所提出的理由是:“若要說有識,或說一切皆一識的遊戲,那就必需有觀識者,或保證識之存在的知識者。”因此,全部瑜伽論必皆爲此觀識者的見解。但根據瑜伽師自己所主張的自明識來看,對客觀事物的主觀想法是虛妄的,因爲根本無主無客,沒有能觀與所觀,唯有一識,連觀者亦是此識的一部分。是故,不能說有一識存在。自明識猶如肉眼,不能自見;猶如剃刀,不能自割。瑜伽師也自承沒有知此一識存在的知者。
那麼關于識或實相,我們能說什麼呢?既然沒有認知識或認知實相者,有“物”或有“色”的觀念即是虛妄;沒有實相,沒有認知實相者,也沒有從認知實相而産生的思想。對識和實相之存在的認知一無,情況便清晰如實的出現。沒有觀者,亦無知者。實相如實存在,此即“空性”之義。有此慧見,那將我們與世間分開的觀者就沒了。
那麼誤信有“我”及其整個不正常的過程是怎樣開始的?根據中觀者的說法,大致是:一看到色,在不言而喻的理解形式方面,當下起了迷戀和猶豫的反應。這種反應幾乎是與看到同時,只需刹那即起。我們一認知所見爲何,下一反應便是爲其命名,概念也就當然隨名而至。我們想把所見概念化,這就是說此時我們已不再能如實去看事物。我們已製造出一種填料、濾網或面紗,放在自己與所見之間。我們在禅修中及禅修後之所以不能保持不斷的覺知,原因在此。此一面紗讓我們離開全面的覺知和禅修的境界,因爲我們一再不能如實去看事物。我們覺得不能不命名、解釋、推想,致使我們更加遠離直接、正確的認知。因此,空性不僅是覺知我們爲何,以及我們和某件東西的關系怎樣;空性是明,它超越概念的填料和多余的惑亂,讓你不再迷戀所見之物,也不再充當能見之人。那是彼此俱無。所剩下的是敞開的空間,其中全無有彼有此的二分法。此即中道或中觀之義。
若不先努力通過持戒和修法的窄道,便不能證得空性。修法在開始時不能沒有,但到了某一階段便須漸退。從究竟的觀點來看,整個學習與修行的過程,都是多余的。我們可以一眼看出無我。但我們不能接受這麼簡單的事實。換言之,我們必須學習去掉所學。整個過程就是除“我”的過程。我們以學習處理不正常的思想和情緒爲始,然後經由了解空性或敞開性而除去錯誤的概念,此即空性的證得。“空性”的梵語是“舜若多(shunyata)”,字面的意思就是“空”、“空性”、“空間”,空無任何概念化的心態。龍樹在其所著《中觀論》中說:“正如日光破除黑暗,大智者已降伏其心之惡習。他既不見心,亦不見心念。”
《心經》的結尾是〈大明咒〉或真言。藏文本說:“故知般若波羅蜜多咒是深智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是除諸苦咒,應知其爲真,因其無虛假。”此真言的效能,不是出于某種想像的咒語神力,而是出于咒語的意義。有趣的是,在討論過空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等——之後,《心經》接著又討論明咒。它從禅定境界講起,最後講真言或咒語。這是因爲我們在開始時必須對自己的了解産生信心,清除一切概念;所有斷見、常見等信仰,都必須予以突破和超越。當你完全暴露、脫光衣服、摘下面具、渾身赤裸、徹底敞開時,你就在那一刻得真言之力了。當基本的、絕對的、終極的僞善被揭穿之後,你才真能開始看到光明之寶:敞開、放下、舍棄等所具活潑有力的素質。
這裏所說的舍棄,不只是抛棄,而是在抛棄一切之後,我們發覺心安住後所具活潑有力的素質。這種心安不是軟弱的心安、軟弱的敞開,而是具有堅強的特性、無敵的素質、堅定的素質,因爲它不容許有僞善的缺陷。它是在各方面完全心安,所以連些微容許懷疑和僞善的黑暗角落都沒有。完全敞開就是完全勝利,因爲我們無畏,我們根本不想自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是大明咒。或許在你的預料中,此咒不應說:“揭谛揭谛,波羅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诃。”而應說與空性有關之事,如:“舜若多,摩诃舜若多”之類。但它卻說“揭谛揭谛……”——“去了,去了,去彼岸了,全部去彼岸了”。這比說“舜若多”有力得多,因爲“舜若多”(空性)會意涵哲理。此明咒不是表達某種哲學,而是開示超越哲學的東西,所以才說“揭谛揭谛”——“去了,放下了、除去了、敞開了”。第一個“揭谛”是“除煩惱障”,第二個“揭谛”是除所知障——對實相的原始信仰。這就是說,第一個“揭谛”表示“色即是空”的觀念,第二個“揭谛”是指“空即是色”。接下來的咒語是“波羅揭谛”——“去彼岸了,完全暴露了”。至此,色即是色——“波羅揭谛”——同時不僅色即是色,而且空即是空,亦即“波羅僧揭谛”——“全部去彼岸了”。此明咒中的“菩提”是指“全覺”,意謂“放下了、完全摘下了面具、渾身赤裸、徹底敞開”。“薩婆诃(svaha)”是真言結尾的慣用語,意思是說:“心願如是。”故此明咒是說:“去了,去了,去彼岸了,完全暴露了,徹底覺悟了,心願如是。”
問:欲怎樣導致生?
答:每次有欲時,即有另一生。你種下欲,想做什麼,想取什麼,于是想取之欲又引起別的。此處生的意思是更多迷惑、不滿、欲望的出生。例如,你若急欲賺錢,結果賺了很多,你就會想用賺來的錢去買點什麼。一件事導致另一件事的連鎖反應因是而起,以致欲望變成了一種欲網。你不斷地想要得到什麼,不斷地想把什麼拉過來據爲己有。
證得空性,精確的明見實相,即能突破此一有如蜘蛛網的欲網,因爲欲網是在欲望的空間所織成,而當欲望的空間爲空性的空間所取代時,整個概念化的欲望模式即被根除,你就好像是到了空氣不同的另一星球,一個根本沒有氧氣的地方。空性如是提供新的氣氛、新的環境,一個對執著或取著不予支持的環境。因此,證得空性,便不會再種業因,故說空性生諸佛,爲諸覺者母。“覺”意味著不卷入業的連鎖反應,不涉及業的任何糾葛。
問:我們中間爲何有這麼多人不想如實去看事物?
答:我想主要是因爲我們怕看到事物的實相。
問:我們爲何怕見實相?
答:我們想要有與“我”相連的臍帶,以便隨時有吃有喝。
問:這種對“空即是色”的了悟,是籍禅修法獲得,還是只能自然而有?
答:空性不是做頭腦體操即可得見;你必須實際去看。你可在坐禅時得見空性,也可在生活情況中得見空性,沒有固定的産生空觀的模式。就以那諾巴這位偉大的印度瑜伽士而言,他是在其上師脫下草鞋、用草鞋打他一個耳光時,得見空性的。他之得見空性,就在那一刻。這要視個人的情況而定。
問:這麼說,空性便不是可尋的了?
答:如果你真的熱心,真的致力于發現空性,全心全意想要了解空性,那麼你就得放棄找它。
問:我覺得難以調和空性的概念和現實的情況。
答:你證得空性之後,並不是說你就不再看了,不再生活在世間了。你還是在世間生活,但你把世間的事物看得更精確。我們自以爲了知事物的實相。其實,我們只看到我們對事物的看法,所以我們之所見並不完整。人生真正的微妙之處,還有很多是我們要學的。我們所見的事物,只是實相非常粗糙的版本。證得空性,並不是說整個世間都融入空間,而是說你開始注意到空間,感覺到空間不再是那麼擁擠。例如,我們若要去與人溝通,我們可能事先准備好用什麼話讓他鎮靜下來,或用什麼話向地說明事情。可是見到他時,他卻有著那麼多的煩惱,說了那麼多的話,以致你還沒弄清自己在哪兒,就被他完全搞糊塗了。你跟著他一起糊塗,而失去了自己原先准備好的清明,且完全陷入他的迷惑之中。空性意謂看穿迷惑;所以你隨時隨地都保持精確與清明。
問:證得了空性,你還活在世間嗎?
答:當然!你要知道,成覺不是死去;否則,成覺便成了一種自殺,豈不荒謬可笑。那是執斷見者的看法,因爲他們想逃離世間。
問:成覺之人無所不知嗎?
答:這恐怕是根據瑜伽宗的唯識論所作的錯誤推斷。唯識論也見于其它宗教或哲學傳統。那種看法是,成覺之人已與“一識”合一,故對過去、現在、未來無所不知。人一卷入不可知的奧秘,就永遠會有此類狂想。但實際上恐怕沒有所謂“一識”之類的東西。
問:我們應怎樣開始看實相?
答:不開始,放棄那有個開始的想法。你若想要確定某一特殊領域——我的經驗——你就不會看到空性,你必須完全放棄領域的觀念。這是辦得到的,不是不可能的。這不只是哲學上的推想。你能放棄領域的觀念,你能不開始。
問:長久努力以致筋疲力竭而放棄,也屬于不開始嗎?我們能不試就放棄嗎?有沒有捷徑?以前講的那只猴子非要經曆撞牆和幻想的整個過程不可嗎?
答:我想我們必須如此,因爲頓悟只在筋疲力竭時才有。它的頓然發生並不一定是說有捷徑。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可能偶有瞬間的開悟經驗,但他們若不修行,他們的習慣想法還會恢複,他們的心中還會再度擁擠雜亂。你非修行不可,因爲如你所說,就在你開始失望的時候,你成功了。
問:這似乎是回到持戒的小乘道了,是嗎?
答:是,禅修是辛苦的工作,可說是勞力的工作。
問:一旦開始,就似乎有事可做了?
答:有事可做,但同時不管你做什麼,都只跟當下有關,而不是與未來的達成目標有關,這又把我們帶回禅修。禅修不是開始入道;禅修是了悟自己已在道中——完全生活在當下一刻——當下、當下、當下。你不是真的開始,因爲你從未真正離開過道。
問:您說成覺之人不爲業鏈所縛。我想知道您的意思是什麼,因爲在我看來,他們似乎又造成一種新的業鏈。
答:“業”這個字的意思是“造”或“作”——連鎖反應。例如,我們望著未來,而于現在下種。成覺之人則不計劃未來,因爲他們沒有保全自己之欲,他們不再須要知道未來的模樣,他們已降伏對“未來”的預料。他們完全生活于當下。當下即含有未來的潛能,也含有過去的潛能。成覺之人已完全控製了不安和偏執的心行。他們完完全全生活于當下,因此也就不再種業因。當未來降臨時,他們不把它看作過去善行之果;他們視之爲始終都在眼前。是故他們不再製造任何業的連鎖反應。
問:“醒著”跟完全生活于當下有分別嗎?
答:有。覺是當下醒著。例如,畜生生活于當下,嬰兒也是生活于當下,但那與醒或覺很不相同。
問:我不太懂您說畜生和嬰兒生活于當下是什麼意思。那種生活于當下跟做成覺之人有何不同?
答:我想問題在于專注某事某物跟真正“醒著”生活于當下的差異。嬰兒或畜生生活于當下,但也專注當下。嬰兒或畜生因專注當下而得到回饋,雖然這種注意可能不是有意的。覺者的情形就不同了;他不是老在想著“我是覺者”,因爲他已完全超越“我是”的觀念。他只是身心俱在,全然醒覺。能所或主客之分,已完全被他超越了。
問:如果覺者無我,雖感覺得到周遭之人的愁苦,但不一定自覺愁苦,那麼您是否認爲覺者之願意幫助他人解決困難,也是“欲”?
答:我不認爲如此。當你想看到某人快樂時,你就有欲。那個人快樂,你也覺得快樂,因爲你爲了讓他快樂而做的一切,就某種意義而言,都是爲你自己做的,不是爲那個人做的。你“想”看他快樂。覺者沒有這種心態。無論何時有人須他幫忙,他就幫忙,其中不含自滿或自贊的成分。
問:您爲何稱您這裏的道場爲“噶瑪藏(Karma Dzong)”?
答:“噶瑪”的意思是“業”,也是“佛行”;Dzong是藏語,意思是“堡”。這裏的情況都是自動出現,不是事先設計好的。情況不斷地發展,十分自然地發生。同時,在此道場似乎有著極大的活力,“噶瑪”也可說是如此。此活力是不受任何人誤導的活力,是在堡內的活力。這裏發生之事都是必須發生的。“噶瑪藏”是自然隨順業緣的道場,不是傳教或動人改信佛教的機構。
問:您怎樣把叁昧和涅槃跟空性的概念連在一起?
答:談這個問題,有個難說之處。這不是有何不同的問題;這是重點有何不同的問題。叁昧是完全投入,涅槃是解脫自在,二者皆與空性有關。當我們證得空性時,我們是完全投入,沒有能所或主客的二元對立,同時也沒有迷惑了。
《突破修道上的唯物 空性》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