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個故事)
同舍利弗遇到馬勝比丘一樣,佛經中又記載了另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憍屍迦,原來也是婆羅門教的教徒,而且精通當時的數論、勝論等各派哲學思想,可說是一位極爲堅定的婆羅門學者。他的家,住在阿育王所建的新都華氏城。離城不遠的一個村莊,住著他的一位親戚。有一天,他去他的親戚家,探望親友。到了之後,適遇親友外出,只好坐在他家中等待親友的回來。不耐寂寞,就向親友的家人,借幾本書來看看。親友的家人無意中給了他一本《佛說十二因緣經》。憍屍迦得此奇書,越讀越有興趣,他又捧著書到樹林間去靜靜地閱讀,從緣起的智慧,深深地悟達一切事物,無不是刹那的生滅無常,是空寂的無有自我。于是大喜不已,豁然開朗,說:“我直到今天才獲得真實的理論,佛法是至實的說明了因果。因生則果生,因滅則果滅。外道所說,甚爲虛妄,只說有果,而無其因,不解因果,所以不識解脫。”憍屍迦婆羅門當即從親戚家回城,舍棄一切邪說,皈依佛門,出家學道。不但自己舍棄外道,去除邪見,而且還勸說他的許多親友,也接受佛法,皈依了了叁寶。
學習“十二因緣”,有很強的實踐性。著名佛學家、四川大學陳兵教授曾經指出:十二因緣的最切實觀法,是就當下一念而觀。比如,一名男子強暴一名女子,因此身敗名裂,犯法服刑,頓受諸種苦惱,並且種下了以後重犯這一罪行和來世再生再犯的種子,這是老死憂苦支(十二緣起,亦稱十二支);所以如此,根源則在生于人間(生支);既生而爲人,便具有性的欲求的生命形態(有支);犯罪的起因是非禮之追求(取支);追求起于對女色的貪愛(愛支);貪愛起于接納了對方性吸引的信息刺激(受支);接納則起于主動地開放自己的覺知器官,攝取了對方的信息(觸支);感觸起于眼觀其美貌姿態,耳聽其莺聲燕語,鼻嗅其脂粉香味,身觸其細滑肌膚,心思其可愛迷人(六入支);六入起于自己的生理、心理活動或身心精力旺盛(名色支);精力旺盛起于主動地發起對女色的認識分別(識支);認識分別起于內心深處的一種外求的意欲(行支);外求的意欲起于對貪戀、強暴女性將産生什麼後果和危害等癡暗不明或理性的愚昧(無明支)。總之,犯罪的根源在自心的無明。若以般若智慧觀照無明,充分認識到非禮、強暴的害處,害人又害己,而鏡花水月,色相本空,刹那生滅,對此有悟,便不會做出非禮強暴的行爲,這就是無明滅則老死、病、憂、悲、苦、惱滅,得以心靈健康,精神怡樂、內心甯靜,得大自在。
十二緣起,是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各種經論中所共同強調的佛法心要。可說它即是佛、即是法,即是佛性。《大集經》中說:“若有得見十二因緣,則爲見法,見法者如見如來。”大乘佛教提出觀十二因緣而獲生死解脫的心要,以《大般涅槃經·應盡還源品》中的一段話最爲精彩。經中說,釋迦牟尼在臨逝世前的半夜,重複叁遍,告訴他的衆弟子:
“我以佛眼遍觀叁界一切諸法,無明本際,性本解脫,于十方求,了不能得。根本無故,所因枝葉皆 悉解脫。無明解脫故,乃至老死皆得解脫。以是因緣,我今安往常滅寂光,名大涅槃。”
這段話的大意是:得到大解脫、大涅槃的秘訣,在于直觀生死之本無明的實性,觀其本來無實體可得,本來解脫(實際上本來無系縛),如此則行、識乃至老死,悉皆解脫。這就好比伐一株毒樹,須從樹根下手,其根既被挖空,枝幹莖葉自然枯死。陳兵教授稱此爲釋迦牟尼思想的要中之要。
可是,對于“生死事大”,世上有幾人去認真思考了?生從何來?死向何去?如何了脫生死?除了佛教徒,更不知有誰去思考、探索?小時候,讀了許多魯訊先生的書。他說過一個故事,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過去,有一位鄉紳,老年得子,全家喜氣洋洋。于是大開筵席,置酒慶賀。因爲他有錢有勢,慶筵之日,自然是賓客盈門。酒席中,他把他的甯馨兒抱出來與大家見面,第一個賓客上前說:“這個小寶寶額角高,將來一定大富大貴。”第二個賓客上前說:“這個小寶寶耳朵大,將來一定多福多壽。”第叁個賓客上來說:“這個小寶寶眉宇英氣,以後必定名揚四海。”鄉紳樂不可支。第四個賓客走上來,可能覺得好話都被人說盡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突然冒出一句:“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死的!”鄉紳一聽,大怒,喝令家丁把他趕了出去。這個人喃喃自語道:“前面叁個人講的都是好話。好話未必是真話。不講真話,還能受賞賜,我講了一句大實話,不但不賞,竟把我趕出門外!”記得魯訊先生在文章中也是把此公評爲講的是一句實話,一句真話。既然人生世間,誰能不死呢?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草民百姓,概莫能外。誰都有最後的一天,誰都逃不過面對死亡。那麼,有誰真正面對,真正思考過這一大事?對于思考死亡,提出了脫生死,林清玄說:“這一點,正顯示佛教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據說,釋迦牟尼佛當初還是悉達多太子的時候,曾經出遊,走出都城的東西南北四門,看到人世間的生、老、病、死四苦,他産生了一種警醒:“有一天,我也會死的,我是不是可以揭開生死之謎?從生死流轉中解脫出來呢?”他回到宮中,去見父親淨梵王。他懇求父親,允許他辭別王宮,入山出家修道。父親一心要讓王子繼承王位,治理國家,怎麼會允許他出家呢?悉達多王子爲此提出了四個心願:“第一,不受疾病的侵擾,第二,不會衰老,第叁,不會死亡,第四,任何東西不損不減。”只要能滿足這四個心願,他就可以不作出家之想。他的父王,怎麼能夠滿足他提出的這四個心願呢?悉達多王子終于在一個深夜,騎馬出城而去,從此踏上了尋求人生真谛的證悟之路。佛教的創始人,就是這樣抛棄一切物質的精神的享受,走出王宮,走向山林,去尋找生死答案的。可以說,佛教從其誕生的第一天起,它就是爲了解脫生死而實現生命關懷的宗教。如果人生沒有生、老、病、死四苦,如果人間沒有死亡,也許悉達多太子就不會出家,佛教也就不會誕生了。
佛教于西漢末年傳入中國。早期只是皇室和達官貴人的專利,並未在民間傳播。例如,史載東漢初,楚王劉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佛陀)之仁慈”,甚至說“王公大人,觀死生報應之際,莫不瞿然自失”。可見,此時佛教的義理,遠遠沒有爲大衆所知。到了魏晉時期,般若思想,通過大量的譯經,在知識分子當中傳播開來。正如錢穆先生在《中國思想史》一書中所指:“當時思想界大病,當時人五情六欲,陷溺深了……這才不得不仰待西方佛法來拯救。”其時著名的高僧道安、支遁、慧遠、道生、僧肇都是著名的般若學者,許多名士,諸如謝安、王羲之、謝靈運、顔延之、陶淵明等人和他們常相往來,成爲方外好友,他們受到佛教的熏陶、般若智慧的啓悟,使他們的文學創作産生了嶄新的變化,所謂“老莊告退,山水方滋”。這就是佛陀般若思想傳布文壇後帶來的新氣象。謝靈運山水詩中開創性的新境界,陶淵明隱逸田園詩中的芳華落盡,淡而有味,充滿悟性,只要稍具文學史與魏晉佛教史常識者,差不多都能知道般若之學對他們的影響以及對中國文化的貢獻。
這裏,謹以《陶淵明集》中並不爲人注意的一首《飲酒》詩爲例: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甯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複疑。
忽與一觞酒,日夕歡相持。
“衰榮無定在”,“寒暑有代謝”,陶淵明深得無常之理,刹那生滅,而且聯系生活,觀照人生,“人道每如茲”。“邵生瓜田”用了一則典故,也頗具般若思想。邵生,指邵平,秦朝時曾任東陵侯,榮爲一方之主。秦破漢立,邵平成爲布衣,到長安城東郊區種瓜爲生。他種的瓜,質優味美,大家愛吃,時人稱爲“東陵瓜”。貴族當不成了,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雖然衰榮兩途,但照樣生活得很有意義,而且爲衆人所稱道,這不也是暗示了作者自己,不爲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放著彭澤縣令不做,解印回家,躬耕隴畝,采菊東籬,悠然南山,不是一樣的“達人”灑脫麼?東陵侯固有官榮,種瓜甜美,更是對社會大衆的貢獻。寒暑無常,代謝生滅,能“解其會”,如實觀察,覺其性空,才能成爲“達人”。陶淵明的悟性,進入了生命狀態,悟性生活化了,生活審美化了。陶淵明不願在官場上混日子,就是他的悟性,生命的淨化,就是“自淨其意”,也就出迷知返了。陶淵明之“達”之“會”,我想,正是他與廬山遠公交遊,接受了佛家般若智慧的結果。“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悟得其真,回到離汙去染的生命本然,再說什麼也是多余的了。
《大智度論》卷十八《釋初品中般若波羅密?偈雲:
般若波羅密,
實法不顛倒。
念想觀已除,
言語法亦滅。
“般若波羅密”是“般若波羅密多”的簡化。梵語“般若”是智慧,“波羅密多”是超越。僅用“智慧”來說明般若,還不夠,因爲它不同于世俗中所說的智慧,再加“超越”,這就跟世俗中所說的智慧相區別開來了。般若智慧,固然也有世俗中一般智慧的功能與作用,但是,它決不會有一般人的以自我爲中心的執著,這才能超越世間、超越一般人常有的煩惱苦海,而成爲一個得大解脫、得大自在的智者,所以完整地就叫“般若波羅密多”。
據此偈言,獲得了般若波羅密多的人,對宇宙、人生的認識和理解,就不會再顛倒了,因爲他已有了佛陀的智慧,已能正確了知、體悟到真實不虛的佛法,真實不虛的真理。
佛法認爲,“顛倒”共有四種:以無常爲常,以苦爲樂,以無我爲我,以不淨爲淨。這樣的顛倒,在世間凡夫看來,是正常的,是沒有什麼不對的。可是在佛家的般若觀的立場來看,卻是顛倒的。世事無常,世法無常,青春易老,幸福不能永恒,任何一切都不能恒久不變。四大假有之身,前念後念變化無窮,身心世界皆非真我。身苦心苦,內苦外苦,生老病死,所求不得,恩愛別離,怨憎遍遇,五欲交煎,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苦。煩惱雜念,心不清淨,血肉皮囊,身不清淨,五濁垢穢,內外都不清淨。以次充好,以假爲真,邪說變成了真理,騙子也會成爲英雄,世間的顛倒,爲何不能認清?只有開悟了般若波羅密多的人,才能了知真實,超越分別執著,無物無我,斷惑證真。而真實的佛法,宇宙人生的真理,也只有獲得般若波羅密多的人才能悟得證得。這樣的真實,這樣的境界,已非言語所能表達,亦非文字所可描畫。佛家所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禅宗所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說的就是般若智慧、般若波羅密多的事實。“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靈犀一點”,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在佛教看來,真理是不能夠用言語、文字來表述的,也無須乎用語言、文字來表述。事實就是如此,本來就是這樣,任何方式的言說,都已成爲不必要的了,若加解釋。更屬多余。多說不如不說,越說,離開真實就會越去越遠。諸法實相本空,諸法實相就是言妄慮絕。
緣起性空——般若智慧,這是佛教大乘、小乘全部理論的兩大支柱。
般若之學——緣起性空理論,代表了佛教的最高智慧境界,它能破除一切邪知邪見,斷除一切煩惱迷惑,證得圓滿無上菩提,到這涅槃彼岸。
《徹悟人生 第十一個故事》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