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論與因明
其實,陳那一系的最大貢獻在于爲佛教開辟了另一條修持的道路,即通過對認識論和邏輯的探究,走向把握佛教終極真理的途徑,這就是他的量論和因明。
印度的邏輯學與亞裏士多德的形式邏輯、中國的墨辯相比。起步較晚,約在公元2世紀,正理學派形成體系,很快影響其它某些教派。傳說有部大師法救著有《論議門論》,是佛家在這方面的最早著作。龍樹、提婆組織般若性空學說,與重視語言思維准確性的邏輯方法相抵觸,對于正理學派及其在佛教內部的反映作過多次批判,集中表現在《回诤論》和《廣破論》上。前者有漢譯本,後者有藏譯本。不過,這並沒有禁住佛教其它學派對認識形式和論議規則的研究。相反,到無著、世親時代,更以“因明”爲名,當成確立本宗主張的重要工具,加以發揮。據說世親有《論軌》和《論式》兩書,前者即是藏譯的《解釋道理論》。
現存最早的漢譯因明論著,是北魏吉迦夜的《方便心論》(472年)與南朝真谛的《如實論反質難品》(550年)。此二論的作者,已不可考。
《方便心論》重點討論的是立論的認識論基礎問題,認爲任何論題若要成立,必須以正確的“知見”爲基本條件。“知見”來自四個方面,即現見、比知、喻知和“隨經書”。後叁種知見又建立在“現見”基礎上,所以“現見”在一切知見中爲上爲勝,並成爲證明其他知見是否真實的最後尺度。不過這裏所講的“現見”,還只是籠統地泛指通過五種感官獲取的感覺,並且認爲這類感覺“有時虛僞”,例如錯覺、幻覺等,並非一切時都是可靠的。因此,《方便心論》又提出“唯有智慧,正觀諸法,名爲最上”,即同時承認“隨經書”所得的“空智”才是“實見”的來源和衡量真理的標准。對于“隨經書”的“書”,或者賢聖所證之“法”,也不是都可信賴,因爲他們之間的說法,並不一致。在“現見”和“隨經書知”上,《方便心論》存在明顯的困惑,所以前後矛盾。
《方便心論》分“比知”爲前比、後比、同比叁種。“前比”指由現在推知過去,“後比”指由現在推知未來,“同比”指從已知的現象推斷未知的同類現象。這叁類比知,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囿于感覺經驗的範圍,但也含有某些邏輯的因素。例如見火有煙,後時見煙便知有火;由前飲海水爲鹹,推知後來海水皆悉同鹹。從認識論上說,這是由個別到一般,在邏輯上,就是歸納推理的運用。又例如,天上日月,“現見”不見其動,但自人之由此至彼,必經過“行”這一普遍現象,可以推知日月之東出西沒,也必有其“行”的結論,這個結論本身並不科學,但在方法上,確實含有演繹的性質。
關于“喻知”,指由譬喻類比之知。譬喻分爲“具足喻”和“少分喻”兩種,作爲“相似法”,在論議中用來“決疑”或闡明“正義”。引喻要有條件,即所用譬喻應爲我與論敵共知同解,“不知”與“有疑”,以及喻與所喻不相類,均不得爲喻。《方便心論》對“喻”的討論最多,反映了“喻”作爲知識來源和推理依據,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少。
上述四種“知見”的來源,總稱爲認識之“因”;能通達如何由中取得正確認識,把握真理者,名爲“知因”。“知因”的重點是鑒別“正因”和“似因”。“似因”被視爲“論法”中的“大過”,《方便心論》列出八種,範圍包括“用語顛倒,立因不正,引喻不同”,即後來因明學中所謂的“過類”。
如果把《方便心論》的這些說法,同真谛譯介的《如實論》作一比較可知:後音把前述之四種知見除去“喻知”,稱之爲“識量”或“量”,即現量、比量和聖教量。這裏的“量”可訓爲“見”,也是講認識來源的,但更側重用來作爲“決是非”的手段,即獲得真理並檢驗真理的方法。“叁量”中的“聖教量”,相當于“隨經書知”,也可以擴大爲世間普遍承認的公理,其真理性如何,最後仍要受現比二量的驗證,所以在真谛的澤籍中沒有多少論述,相反,現比二量就成了他討論的核心。
真谛繼續堅持“現見”爲一切認識之基礎的思想,說:“一切量中證量最勝”。“證量”即“現量”,相當于“現見”,但其所指,已經不是泛泛的感覺經驗,而是有特殊規定的直覺經驗:“親證”,所謂“直對前色,不能分別”;“唯見一色,不證于瓶”。意思說,只有感官機能直面前境生起的感覺,才屬現量,因而現量總是片斷的,刹那滅的,決不會形成多種感覺綜合體的完整表象,更不能摻有概念推理;假若有概念推理參加,或形成了多種性質的表象,那是思維“分別”在起作用,不屬于“現量”的範圍。因此,“現量”的對象就是構成具體事物的單一性,即不可再破解的“自性”或“自相”。有關現量的這些規定,對于瑜伽行派的認識論和宗教實踐有重大意義。真谛譯籍特別把幻事、幻物也當作現量的內容,使他的量論更密切地與唯識空觀結合在一起。但對于“比量”的性質,則沒有正面的討論。
如果說《方便心論》重在“立”論,《如實論》則偏向于“破”,即駁難或立難,對于比量的形式和作法,都沒有展開闡述。只是《方便心論》的許多舉例,是很典型的“叁支”作法,而《如實論》則以“五分義”作爲比量的具足形式,這從因明傳播史上看,似乎有些顛倒。但從涉及的內容看,後者依然比前者成熟。前者以“喻”爲四“知見”之一,後者取消了這一項目,顯然是移進因明的“喻支”中去了。《方便心論》稱作“知因”的概念,可能就是“因明”的早期譯法,其時還是從如何獲得正確認識的角度來談的;至于《如實論》則明確地提出了“根本法”(遍是宗法性)、“同類所攝”(同品定有性)、“異類相離”(異品遏無性)的“因叁相”來,將“因”這一概念運用到了純粹的因明規則上,完全成了邏輯學上的概念。這種由認識論提煉爲因明邏輯,曆史的軌迹清晰可辨;因明邏輯始終與認識論聯結在一起,也就構成了瑜伽行派的方法論特點。
瑜伽行派在論辯中講認識來源和結構部分,一般稱爲量論,講認識的正確形式和規則部分稱作因明,二者都是取得真理和驗證真理的尺度。把量論和因明系統化與完善起來,並使之成爲論證“唯識無境”、通達真實境界、求得完全解脫的主要手段,是從陳那開始。
陳那首先是把上述現量規定在直覺範圍之內,徹底排除名相概念的參與。他把這類現量分爲四種,其中上述由五種感官直面對象的直覺活動叫做“五根現量”,屬于原始基礎現量。此外,還有一種“意識現量”,特指感官所得直覺在引發意識活動,並成爲意識緣慮對象時的地位和作用,也就是五根現量進入意識領域,但尚未形成概念時被給予的一種稱謂,用傳統的因緣說解釋,這時的五根現量相當于意識發生的“等無間緣”。第叁種叫“自證現量”,其實就是“心分”說中的“自證分”;這種“自證”亦名“親證”,由于沒有分別直取自境,所以也列爲現量。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第四種“瑜伽現量”,即在熟知佛教道理和深入禅定基礎上,對于佛教真理的直觀親證,亦稱“現觀”、“現證”。佛教曆來主張,像“四谛”、“真如”等佛教道理,要完全把握,變成修持者自身的東西,必須揚棄語言文字的中介,使認識主體直接地無間隔地與所證對象契合爲一,由此獲得的認識叫做“無分別智”,是佛教全部認識和修習過程中的一個關鍵性的轉折。陳那將這類認識也納進了“現量”的範圍,大大減弱了原先以直覺爲全部認識起點的觀念,提高了非理性認識的地位,給繼續向神秘主義滑行創造了更多的條件。
所謂“比量”,在因明學中指推理而言。陳那在完善比量的形式和規則上,起了決定性作用。此前的比量,通用宗、因、喻、合、結“五支”作法,陳那精煉爲“宗、喻”叁支。上述的“因叁相”也是由陳那最後確定下來的。這裏的“因”,指作爲推理根據的理由;正確的理由,必須具有叁種性質,使宗、因、喻諸判斷間的邏輯聯系得以成立。此外,陳那對于運用因明形式可能犯的邏輯錯誤,也作了歸納,作爲“過類”,組織到了他的因明學中,使因明的邏輯規則趨向嚴密。相對于五支作法的“古因明”言,陳那的具有“因叁相”的叁支作法,被稱作“新因明”。
由于陳那把量論和因明作爲取得一切知識和證得真理的基本手段,所以他幻想一旦成佛,便能體現真正的“量”,稱爲“爲量者”,也就是無所不知,成了真理的代表。這是陳那的量論和因明學伴有宗教神學的又一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