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嚴大義指要
---楞嚴大義今釋
經題之標示
佛經與世間普通書籍,標題立義,都求能以一個名詞而概內容,其理並無二致。佛所說群經,顧名思義,觀覽經題,可窺涯量。“楞嚴”一辭,純系譯音,具有顛撲不破,堅固不壞,自性本來清淨,常在定中之意。由此則見《楞嚴》全經之所指者,無非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法門。但直指見性,可與利智者言,未足爲鈍根者道。是以等次以求,有修行證驗之方法與次序,以及種種方便,精詳分析,可謂具全部佛法之綱要矣。故于其上標名爲大佛頂、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也。
本經之緣起
佛說諸經,大體皆有緣起。舉衆所周知者而言,如《金剛經》,但從人本位之穿衣吃飯,乎平實實之人生日常生活說起。如《維摩經》,首標佛國心地境界,而以維摩之臥疾說起。人生日常生活,不離穿衣吃飯,而穿衣吃飯中正具有人生無上之大智慧,故不得不說。人生必有者病之苦,于老病臥疾之中,更有人生無上之大問題,故又不得不說。《楞嚴經》中,首先從吃飯說起,因爲吃飯,才發生阿難之行乞城中,途遇摩登伽女,一見傾心,幾乎雙雙落在情波欲海之中,的的由此而來,明明自白,輕輕指出食色性也之人生一大苦惱。吾佛慈悲,故又不得不說出此中奧妙,如此如彼,"乃有此一本經留傳之大因緣。其中節節剖解,條理井然,由人生而宇宙,精神與物質,莫不層層分析無遺。自出生至老死,指出如何才爲人生一大解脫境界。與其人生解脫之不易,而後始有修持實驗方法之說明。故自阿難與摩登伽女之情天欲海始,最後結以修證解脫方法之不易原則。則日:“生因識有,滅從色除。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實則,阿難與摩登伽女,只是一個引子。茫茫人海,芸芸衆生中,人不論黃白棕黑,物不論動植飛走,盡在情天欲海中頭出頭沒,何一而非阿難與摩登伽女。“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安得慈雲法雨,灑下一滴滴清涼劑,解此塵勞煩惱!故吾佛不忍低眉獨醒,不得不如此雲雲。此所謂如來密因也。系以詩曰:
紫陌芳塵日轉斜,琵琶門巷偶停車,
枝頭羅绮春無限,落盡天人一夜華。
好夢初回月上紗,碧天淨挂玉鈎斜,
一聲蕭寺空林磬,敲醒床頭億萬家。
碧紗窗外月如銀,宴坐焚香寄此身,
不便閑情生绮障,莫教覺海化紅塵。
七處征心與八還辨見
佛問阿難,劈頭一語,即詢以爲何出家學佛
阿難答以看見如來相好,故此出家。此所謂追贓斷案,不可冤枉好人。阿難爲了見相好而出家學道,心目中只因美感一念而來。美感一生,色情繼起。情生欲障,疊疊而興。無怪靡登咖女一見,加之以魔咒之力,阿難之本性全迷,定慧不力。魔從心造,妖由人興,是摩登伽女之魔力耶
是阿難之自墮绮障耶
是吾輩芸芸衆生之自喪人天眼目耶
誠不得而辨也。阿難招供,即直吐心腹病根。佛如捉誠捕快,又節節迫進,問其能知色相之美妙者,究爲何物
阿難毫不思索,即答以因目看見,心生愛好。此誠句句實情,人人如此,複有何疑。孰知佛卻得寸進尺,追問能使心目發生愛好者之主人公,究乃誰爲主使
只此一問,即使百萬人天,一時茫然不知所對,明明是此心目,又是誰爲主使
故有七處征心之往返論辯生矣。必使阿難與吾輩口服心服,然後才知吾佛之不誣不妄也。
七處征心者何
即如阿難所答:此心乃在身內。在身外。在根。在內外明暗之間。在思維裏。在中間,在無著處。此皆經佛一一辨證,無一是處,其詳具如本文。即此七問七辨,阿難茫然,即舉古今中外之學理,概括唯心唯物之理論,統使其抽絲剝繭淨盡,無一真實存在可言。誰知阿難與吾輩之誤,皆以此現在應用之心,即認爲心矣。佛所問心,謂此皆是妄心,只是應用之現象。如以妄心應用之現象而言,阿難所答者,並無過錯。奈何此正爲賊媒之窠臼,虛妄不實之尤者,並非真心自性。然則,心果有真妄之別乎
抑爲話分兩頭,聲東而擊西耶?“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致使千秋浩浩,坐而商量斷妄求真之輩,滔滔滾滾,如過江之鲫也。若然,妄緣不斷,聲色沈迷,不知何日是了,此豈即是真實耶
吾佛乃興慈悲,到此無言可答,無理可申之處,強爲鋪排,說出真妄兩相,于歧路中立碑爲記,明告來者以此路不通,然後由憍陳那輕輕拈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者,盡是浮光掠影,謂之客塵煩惱。此是大塊文章,若非釋迦文佛之大手筆,誰能寫此!林林總總衆生,困擾于客塵煩惱者,多如恒河沙數,由來久矣。豈但阿難一人之左傾右倒而已。迷心逐物,疑真疑假,雖有夫子之木铎,其奈聾聩者何!系以詩曰:
羊亡幾度泣多歧,錯認梅花被雪迷,
疑假疑真都不是,殘蕉有鹿夢成癡。
一枕沈酣杜德機,塵埃野馬亂相吹,
壺中偶放偷天日,照破乾坤無是非。
世間事物,盡爲心上浮塵。草草勞生,終是一團煩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浮生若夢。”生前身後,衆說紛纭,究不知其前因後果,爲何而來者
雖尊爲帝王,賤如蝼蟻,迨運至老大,齒落面皺,發蒼蒼而視茫茫,莫不到此興悲,無可奈何!不知身後何往,故有波斯匿王之問。此乃人生必有之境,個個如此,他人不問,唯獨波斯匿王起問,恰恰點出富貴戀生,貧賤輕死之事實。話說雖爲帝王,到此亦無能爲力者。學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爲,可爲暮鼓晨鍾,曉谕天下。吾佛乃就其所問,當場剖解其見性之實相,叁歲觀河,與百年視水,同此真實。生老病死,但爲形變,固有不變者在也。奈“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此一伏筆,乃石破天驚,引出以下八還辨見一大堆文章,無怪大衆皆嗒然似喪其偶矣。系以詩曰:
華發無知又上顛,幾回攬鏡奈何天,
離離莫羨春風草,落盡還生年複年。
生死無端別恨深,浪花流到去來今,
白頭霧裏觀河見,猶是童年過後心。
生死涅磐,皆如夢幻,吾輩何須求悟
何必成佛
又何以說衆生皆爲自性顛倒
吾佛經此一問,乃不惜饒舌,直指真心,明白指出心性之體用,是彌綸天地,開物成務,大而無外,小而無內。放之則彌六合,退而收藏于密,只在目前而人不識耳。乃有八還辨見,明示見性之真際。塵色本不迷人,人自迷于塵色。故吾佛指出“諸可還者,自然非汝。不汝還者,非汝而誰”,要當人自見自肯,直達心性不動之道場。無奈明理者多,實證者少。知解者多,行證者少。必須“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欺君不得”。若“心能轉物,則同如來”,然後可以橫身宇宙,去住自由,即佛即心,兩不相涉。系以詩曰:
碎卻菩提明鏡臺,春光秋色兩無猜,
年來不用觀花眼,一任繁華眼裏栽。
不汝還兮更是誰,兒時門巷總依稀,
尋巢猶是重來燕,故傍空梁自在飛。
《楞嚴》之宇宙觀與人生觀
由七處征心而至八還辨見,已經明白指出塵塵逐逐,爲煩惱窠臼者,都是心目爲咎。然而人心,機也。目爲心之開關也。如欲心目自不爲咎,就要息機才對。此機究竟又從何而息
此誠爲人生一大事因緣。機如不息,始終在柳暗花明處,循聲逐色,依舊沈淪去也。于是佛又橫說豎說,指出宇宙萬象,無非物理變化之幻影。無奈衆生妄見,而生個別與群見之異同。但從心物齊觀,方知萬象盡爲能量之互變。而此能變之自性,固自寂然不動,無聲無臭者也。迨感而遂通之後,即變動不居,周流六虛,困于夫婦之愚,日用而不知其至矣。因此又叁科七大,詳細指陳心物之真元。說出十八界因緣法則與自然之關系,指示一般見解之謬誤。由此可以概括近世自然科學理論與哲學原理,了然無遺,上下古今,一串穿卻。此是乾坤一只眼,直指心物同元,物我無二,涅磐生死,等是空花之境。人生到此,可以向無佛處稱尊矣。然而問題至此,辨理愈精而實際愈迷。黑松林忽然闖出李逵,故有富樓那之卒然發問。若此世間之山河大地,形形色色之萬有世間相,究竟胡爲而來者
于是佛又不惜眉毛拖地,說出物質世界與衆生世界之形成,從時間以稱世,以空間而名界。時空無際,而對待成勞,則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由身心而透法界。從法界複入身心。視此碌碌塵勞者,無非物理之變化。但能寂然觀化,本分事即不離目前,可以當下明白,歸家穩坐,毋須騎牛覓牛去也。所謂第一義谛,所謂第二義門,直指明心與聞思修慧,到此皆和盤托出,不盡言诠矣。系以詩曰:
魚龍鵬鷃互相催,瞬息千秋自往來,
小生閑窗觀萬化,乾坤一馬走雲雷。
萬物由來自不齊,南山高過北山低,
空明虛室時生白,子夜漫漫啼木雞。
根塵解脫與二十五位圓通
到此本已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忽然又奇峰突起,阿難卻于言思不到處,等而再求其次,望佛說明解脫之方法。佛乃以華巾作成六結,譬喻身心六根結縛之因由,指出“虎項金鈴,系者解得”。花果山上孫猴子,頭上本無金箍,只因未曾悟空,不見如來,自苦不知其中底蘊耳。誰知萬法本閑,唯人自鬧,何須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然此是無門爲法門,幾人到此誤平生!不如飲食男女,人人本自理會得到。因此複于無法中設法,佛乃命與會諸先進,各自陳述修持解脫之行業,如驗兵符,如何契合,各各印證一番,此所以有二十五位圓通之作。恰如夫子所謂:“二叁子,吾無隱乎爾。”而此圓通,首由聲色二塵開始,終以觀音耳根圓通爲結,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在聲色上了,方得究竟。而色塵之結,尤較聲塵爲難解,如要跳出叁界外,不在五陰中,仍須從解脫色塵人手,方透觀音入道之要門。此乃頂門心上一只眼,畫龍點睛之筆。本是平常,奈何修之不易,苟有不能,可以一二實驗將來,千生萬劫磨砺去也,系以詩曰:
誰教苦自結同心,魂夢清宵帶影臨,
悟到息機唯一念,何須解縛度金針。
妙高峰頂路難尋,萬轉千回枉用心,
偶傍清溪閑處立,一聲啼鳥落花深。
秋風落葉亂爲准,掃盡還來千百回,
一笑罷休閑處坐,任他著地自成灰。
教理行果
從上娓娓說來,本來大事已畢,奈何“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唯恐平地凡愚,可望而不可即,乃急轉直下,再說出一大藏教之戒定慧叁學,無非是“莫以善小而勿爲,莫以惡小而爲之”。此理人人都知得,叵耐個個做不到。故再叁叮咛咐囑,正是“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之慈母心腸也。于是詳細指出輪回六道,因果循環,地獄天堂,人間苦海與聖賢之種種境界,此即所謂修道之謂教者,亦乃全部佛法之基石也。但又複坦然指出,所謂天堂地獄與因果輪回等事,皆此一心堅固妄想之所建立。纖塵飛而翳天,一芥墜而覆地,“自淨其意,爲諸佛教”。臨歧叮咛,唯此而已。吾佛婆心懇切,恐來人于歧路徘徊,乃複說出修持過程中五十種陰魔境界之現象,“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善惡由心,魔佛同體,執迷處即佛亦魔,放下了何魔非佛
故必須知得在“有佛處莫留戀,無佛處急走過”。則君子坦蕩蕩,不做小人長戚戚矣。古德有雲:"起心動念是天魔,不起是陰魔,倒起不起是煩惱魔。”乃知世人在開眼閉眼處,舉足下足時,無一非心障之冤魂,其魔豈止五十種而已。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則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何有魔佛之可得哉!菩薩之位數五十有五,陰魔之境,只說五十者, 乃綜合身心是稱五陰。五陰錯綜複雜而爲用,五十相生,故數僅得此。《易》曰:“天數五,地數五,天地之數,五十有五,其用四十有九。”舍此天地均數之象僅爲五十。一點動隨萬變,故其用四十有九。如一塵不染,即萬法不生。然則所謂五十五,或六十四聖位,與夫五種陰魔,都只是大衍之數,六十四封之周天變相而已。周天之象,始于一,終于一,中通于五。故全經以情波欲海之一念始,以剖析五陰之空性爲結。首尾關照,層次井然。一以貫之,等于未說一字也。系以詩曰:
遊戲何妨幻亦真,莫將魔佛強疏親,
心源自有靈珠在,洗盡人間萬斛塵。
欲海情波似酒濃,清時翻笑醉時侬,
莫將粒粒菩提子,化做相思紅豆紅。
幾年魂夢出塵寰,濁世何方乞九還,
一笑抛經高臥穩,龍歸滄海虎歸山。
庚子年春叁月南懷瑾 述楞嚴大義隨筆之一
《楞嚴大義今釋 楞嚴大義指要》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