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派演代字,代代流傳下來,直到現在,還在應用。有時,他們是把這流傳的代字次序用完了,再來從頭算起,如此輪轉無窮,卻不同宗法社會的族系,始終重于層層遞下的。明清以後,國內叢林,大多是臨濟宗的子孫,其余各宗,已經衰落到不絕如縷了。 此外,演變愈久,便有子孫小廟的興起,這就等于一個僧衆的小家族,除了沒有男女夫婦的關系,絕對宗奉佛教以外,其余一切習慣,與俗人差別並不太多,也可以說,只是一個獨身者的修行集團而已。等而下之,東鄰日本的家庭寺廟製度的興起,行見東方佛教,快要完全變質,對于叢林製度的向往,只有引用孔子的一句話說:“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叢林與中同文化
叢林的製度,顯然是中國文化的産品。如果認爲佛教傳來中國,便受到中國文化的融化,産生了佛教革新派的禅宗,這事已略如前論,不必重說。嚴格地說來,佛教經過中國文化的交流,卻有兩件大事,足以影響佛法後來的命運,而且增強它慧命的光輝。
第一:在佛學學理方面的整理,有天臺、華嚴兩宗嚴整批判的佛學。天臺宗以五時八教,賢首宗以五教十宗等,概括它的體系,這便是有名的分科判教。
第二:在行爲儀式方面,就是叢林製度的建立。它融合了傳統文化的精神,包括儒家以禮樂爲主的製度,適合道家樂于自然的思想。而且早在千余年前,便實行了中國化的真正民主自由的規模。它的製度,顯然不相同于君主製度的宗教獨裁,只是建立一個學術自由,民主生活的師道尊嚴的模範。
除了中國以外,接受南傳原始佛教文化的,如泰國、柬埔寨、老撾、斯裏蘭卡和緬甸,傳續到了現在,雖然已非舊時面目,但多少總還存有一些原來方式。可是它所僅存的生命,不過是依賴政府與民間信仰的殘余,與叢林製度比較起來,有識之士,便不待言而可知了。和這相反的,就如北傳佛教在我國西藏,它以神秘色彩,襯托出宗教的姿態,千余年來,卻贏得一個政教合一的特權區域,雖略有類同西洋教會和教皇的威權,而無西洋教會一樣具有國際和世界性的組織。如果深切了解釋迦牟尼的全部教義,對于南傳佛教和北傳佛教的兩種方式,便會知道不是他原來的初衷。只有中國的叢林製度,確能與他的本意不相違背。由此可見無論南傳北傳的佛教,都沒有像東來中土的偉大成就,這是什麼原因呢?我們可以了解,凡是自己沒有悠久博大的文化之民族,縱然佛光浮照,它的本身,仍然無力可以滋茂長大。所以說:當達摩大師在印度的時候,遙觀東土有大乘氣象,不辭艱苦,遠涉重洋,便放下衣缽,把佛法心印傳留在中國了。
一個文化悠久的國家,曆史剩遺在山川名勝的背景,已經足以表示整個文化的光輝。何況它的精神,還是永遠常存宇宙,正在不斷地繼往開來呢!僅以叢林創建的製度來說,它給全國的山光水色,已經增加了不少詩情畫意,表現出中國文化的風格,唐代詩人杜牧有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還只是描寫南北朝以來的江南佛教事迹,到了唐朝以後,因爲叢林寺院的興盛,可以說:率土之濱,莫不有寺。名山之頂,何處無僧。所以後人便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詠了。加上以唐人氣度的雄渾,宋人氣度的寬廓,二者融會在寺院建築之中,我們在全國各地,到處都可見到美侖美奂,壯麗雄偉的塔廟。只要你翻開各省的省志,各州、府、縣的地方志,要查名勝古迹,僧道寺院,便已占去一半。緬懷先哲,追思兩叁千年的流傳至今的事物,豈能不令人痛恨這班一知半解,妄自蔑視中國文化的人們!須知一個根深蒂固的文化,建設起來,是經過多少時間,和多少哲人的心血所完成。要想改變,以適應世界的趨勢而爭取生存,那也要學而有術,謀定而後動,豈是淺薄狂妄,輕舉妄動所能做得到的嗎?
叢林與幫會社會
叢林禅寺,雖然足僧衆集團專修的一個佛教社會,究竟它是具有宗教組織,和戒條的管理的。否則,在佛教慈悲平等的觀念下,如果發生人事情僞的糾紛,比之普通社會,恐怕還難處理,所以傳說中便有“甯帶一千個兵,不帶一百個僧。”就是這個意思。但是過去的住持和尚們,和其他被請任爲叢林的班首執事們,他們的德行才智,姑且不論,就各人的身世經曆來說,大多都還有一番涉世的經驗,因此古人稱此中是“龍蛇混雜,凡聖同居”,確實是最難分辨的。在中國曆史上,許多失意英雄,亡國志士,或是身世有難言之痛的,很多都在心灰意懶之余,托迹禅門,參求正果,自以紅魚青磬,了此殘生的,事實並不太少。當唐宋以來禅門興盛的時候,一個叢林中所容納的僧衆,往往多經千計,所以在嚴格執行清規戒律以外,勢必陰以兵法部勒弟子,也是極其可能的事。唐、宋、明,開國之初,少林寺等僧人,幫助李世民、趙匡胤、朱元璋輩平定天下,功成不居,退歸林下,這也是曆史的事實。例如田雯《遊少林寺記》說:唐僧昙宗,住河南少林寺,精通武藝。武德四年,太宗時爲秦王,奉命討王世充。昙宗等十叁人,參加戰陣。以威猛善戰,克敵製勝。太宗奉昙宗爲大將軍,其余不願爲官者,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少林寺便將石刻禦剳嵌于壁間雲雲。又例如《樵書二編》卷九載,僧兵湖廣士兵論雲:“明嘉靖癸醜,倭兵入犯蘇淞海濱,以兵民禦之,敗而走者叁十七陣矣。操江蔡公克廉募僧兵殲滅之。自後我師與倭戰多凱旋。凱旋自天員一陣始也。”“倭犯杭城,叁司會僧兵四十人禦之。其將爲天真、天池二人。天池乃少林僧。于是交兵,大破倭奴。倭人走襲上海太倉。蔡公駐節于蘇,走金幣至杭,聘取僧兵。杭方戒嚴,莫肯與。鹿園(僧名)無以謝蔡公,使入請月空等十八人,原非禦寇四十人之列。叁司遂聽之。鹿園與月空曰:爾之見都院也,宜述僧兵衆寡小敵之形,徼其禮幣而善辭之,脫有不允,可薦少林僧天員爲將,見講《楞嚴經》于天池山中,乃將材也。月空見蔡公,辭不獲,遂薦滅員。天國就聘出山,乃五月十日也。蔡公館之于瑞光寺,與月空同處。月空領杭僧兵十八名,天員領蘇僧四十八人,協力征剿。又選蛇山兵十人,與月空合爲一枝。六月初十日遣哨兵六團,有賊百余人。奮力追擊,賊懼而逸。複屢戰辄勝,凡翁家港所逃,及老營之賊,悉剿滅無遺。計僧所傷亡者四人耳。”尤其是朱元璋微時,曾在皇覺寺爲僧,當然他了解叢林的製度,所以他的初期官製,還有如叢林班首稱呼的存在,例如都察院等的稱謂,便是叢林的情調。因爲明代的官製,是因襲元代的舊製,再參酌唐宋的製度,加以改變而來,元代的官製,受喇嘛教和劉秉忠的影響,許多地方,都帶有僧團的意味,雖然有耶律楚材之才之美,仍然難以出其窠臼。 當南宋金元之間,道士丘處機師徒等,便仿照禅宗叢林製度,創立全真道,保存民族文化。到了清兵入關以後,前明的亡國大夫,與一般有知識的人士,獨抱亡國之痛,凡義不降清,或者想圖謀恢複的,他們有鑒于士大夫的容易變節,便暗中聯絡江湖豪俠等輩,漸漸就形成爲民間幫會的組織,相傳如顧亭林、李二曲、黃黎洲、傅青主等人,就是在幕後倡導其事的中堅分子。當然此中參加的,一定有許多逃名避禍的明朝遺老,自藉和尚道士的身份活動的。所以這種幫會社會的組織,除以傳統文化的忠孝仁義爲骨幹,志在反清複明,其他規矩儀式,都是仿照叢林製度的形式。例如清初的哥老會(洪幫),以及以後分化爲青幫、紅幫,等等,它的外表只是一種社會活動,內在的目的,還是企圖爲民族國家,恢複大業。其他如在北方一帶,以叁教合參的理門,以後稱爲“理教”,它的組織,也是參照叢林製度的。等而下之,如明清兩代的各種道派,以及大刀會、紅槍會以及各種似道非道的道術門派,或多或少,總是因襲叢林的規矩來組織的,由此可見叢林製度,它在中國各階層的社會裏,確是有它曆史上的特殊影響。
結 論
中國傳統文化,素來是以儒家爲主流。儒家高懸大同天下的目的,是以禮樂爲主道政治的中心,由于禮樂的至治,就可以實現《禮運》篇的天下爲公的目的。但是經過數千年的傳習,一直到了唐代,才只有在佛教禅宗的叢林製度裏,實現了一個天下爲公的社會。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一種佛教僧衆的集團,然在精神上,它是融合禮樂的真義和佛教戒律的典型。“禮失而求諸野”,如果講到一個真善美的社會風規,恐怕只有求之于叢林製度了。但是也還不能做爲治國平天下的規模,因爲國事天下事,與叢林社會相比,其艱難複雜,又何止百千萬倍。人是一個有情感和理性的生物,無論性和情,只要偏重在哪一面,就不能兩得其平,結果都不會安定人生的。叢林製度它能普及流傳,不外四個原因:
第一,因爲出家了的僧衆,已經發自內心的,抑棄了世事人欲的情感牽擾,雖然住在叢林裏,過的是集團生活,又是絕對自由追求自我理想的境界。
第二,宗教的信仰,和發自因果分明的觀念,已經不需要外加的法律管製。
第叁,各人由內心的自淨其意,發爲規矩,便是最高自治的原理。
第四,維持生命生活的經濟製度,早已作到福利的要求,所以他們只要管自己的身心修養,其余的一切就都可以放下了。
因此他們可以做到,像儒家禮樂最高目的,和墨家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要求。如果是普通人的社會呢?男女飲食和物欲的權利,只有日益向外擴充和發展。人事和世事的推排,相互間便有爭執。許多在學理和教育上決定是正確的道理,一到人情和人欲的要求上,便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了。即如完美的叢林製度,它在教導以外,再沒有刑責可行,似使沒有最高道德作爲依持,要想求其安然垂範達千余年之久,絕對是不可能的事。南宋時代,杭州徑山大慧宗杲禅師,與溫州龍翔竹庵大珪禅師,恐怕後來叢林衰落,便合力記述曆來叢林住持的嘉言善行,留作後世的准繩,作了一部《禅林寶訓》的書。其中高風亮節,以及敦品勵行的典型,足以與宋儒學案,媲美千秋。如果去掉它僧服的外層,做爲爲人處世的修養範本來看,一定別有無窮受用,可以啓發無限天機。
百丈禅師創建叢林以來,他的初衷本意,只是爲了便利出家僧衆,不爲生活所障礙,能夠無牽無挂,好好地老實修行,安心求道。他並不想建立一個什麼社會,而且更沒有宗教組織的野心存在,所謂“君子愛人以德”則有之,如果認爲他是予志自雄,絕對無此用心。尤其是他沒有用世之心,所以他的一切措施,自然而然地便合于儒佛兩家慈悲仁義的宗旨了。如果他有世務上的希求,那便會如佛經所說:“因地不真,果遭纡曲。”豈能成爲千古宗師?在他當時,一般人之所以責罵他是破戒比丘,只因大家抵北執著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認爲出家爲僧,便不應該耕種謀生的。站在我們千秋後世的立場來看,如果他當時不毅然改製,還讓僧衆們保特印度原來的乞食製度,佛教豈能保存其規模,傳流到現在嗎?禅宗最重人們確有見地,佛教稱佛爲大雄。時移世變,時代的潮流,由農業社會的生活方式,已經進到工商業科學化的今天,追懷先哲,真有不知我與誰歸之歎了。
《中國佛教發展史略 附錄:禅宗叢林製度與中國社會》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