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佛法
馮達庵
序
變!變!變!幾十年來世界學術大變了,世界政治大變了,世界經濟大變了,世界器械——尤其是武器——大變了,人類社會大變了,人類思想大變了,人類行爲大變了,人類生活大變了。總說一句:新時代的一切事物都在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遲或速的轉變裏,唯有佛法的真理不變,且永遠不變!
新哲學家指摘舊時代的宗教;是神話,是騙術,是封建階級的禦用品,是資産主義的防衛器,是阻礙進化的欄路石,是麻醉人民的鴉片煙。佛法中失旨之徒雖然也有這般流弊;但佛法的真理超出普通宗教範圍,故對一切指摘都不任受。
新哲學家批判舊時代的哲學:原始唯物論尚幼稚,機械唯物論太呆板,主觀觀念論殊空泛,客觀觀念論不徹底,調和二元論卻模棱兩可。佛法中空談之輩雖然也有這般弱點;但佛法的真理不墜普通哲學窠臼,故對一切批判都無關涉。
佛法既與宗教興趣,又不與哲學同科,它的真理究竟是什麼?它的效能又怎樣?這般問題雖非短篇文字所能詳細解答,但得借一二比喻引出它的輪廓:
譬如電廠對一切用戶供給電力,隨著它們所裝的電器各顯實用;裝有電燈的黑暗中顯其光明,裝有電扇的炎熱中顯其涼快,裝有電爐的可以煎煮飲食,裝有電機的可以運動器械。又如太陽對一切植物供給光力,隨著他們所具的特質各得生長:或發展其美麗的花枝,或發展其甘芳的果實,或發展其應用的木材,或發展其營養的資糧,或發展其治病的藥料。佛法亦複如是。它的真理是對一切衆生供給法力源源不絕;它的效能是隨著各各的根機學程表現種種利益。今舉古代有據的合理的殊勝的可學習的叁種故事作爲例證:
(一)一切義成菩薩的故事
釋迦牟尼如未成佛之前,號稱一切義成菩薩,曾在菩提樹下實修那種離五蘊離十二處離十八界離一切煩惱的〈無識身〉叁昧。識量漸減,智量漸增,增減各到極度的之夜,突變爲寂滅平等的妙境,自身自心都不見了。但十方諸佛齊現空中公同宣言:〈善男子,你的功行只與如來應化身相應。百盡竿頭更進一步,當修唵字叁昧。唵字成就,才能建立如來受用身。〉這位菩薩依教進修,唵性分量在諸佛支持中作飛躍的增長。天將明時,境界又突破,他的身分當座顯現莊嚴受用身了。他的夙根十分深厚,這是衆所周知的。但佛法的真理仍然限製地隨著他的學程作相當的流露,毫不躐等。他初入〈無識身〉叁昧,只能表現未究竟的寂滅境界;及成唵字叁未,真理乃充量發揮,顯現福智兩足的莊嚴境界。(見金剛頂經守護國界主經等)
(二)龍猛菩薩的故事
佛滅後六百年,(或作八百年)南印度有龍猛(舊譯龍樹)菩薩出現:初讀人間佛典幾盡,未滿他的理想。在追求究竟的大願下激發他的增上慧心,佛法的真理乘機開顯,感見大龍菩薩現前。他的環境突變爲龍宮,七寶殿中藏著大乘經典多至不可計數。九十日間依大龍的指示擇要持誦,比較人間所有既多十倍,華嚴十萬偈即在其內。當龍猛覺得躊躇滿志時,龍宮隨即隱沒,回複先時環境了。龍猛既達妙旨,乃廣造 乘諸論,弘揚真實教法,兼持毗盧遮那真言。功德到了飽和程度,佛法的真理更大顯殊勝,原有環境突然不見;但覺身入種種莊嚴的鐵塔,親蒙金剛薩埵菩薩灌頂,並授兩部秘密大經,付以大阿阇黎職位,爲人間傳承密法的初祖,受職已竟,複覺身在塔外了。(見龍樹傳金剛頂義決等)
(叁)無著菩薩的故事
佛滅後九百年,(或作千年)北印度複有無著菩薩出現;初習小乘法。于離欲後屢修小乘的空觀,總不得解脫;灰心喪志地起自殺惡念。賓頭盧尊者感知他的心事,從遠方來,提示空觀要訣,乃證叁昧。然覺得這般境界只成一個無益大衆的自了漢,真理當非如是,大心既發,漸與彌勒菩薩的慈性相應;每感身到兜率宮中聽受彌勒開示;遂徹悟大乘空觀正旨。時以心得向四衆宣說;衆卻視爲絕無憑據不堪信仰的妄語。無著自知力量未足,更願在人間講堂中發見彌勒當衆現身說法事迹,才能使大衆信受不疑。那種懇切的願力迫出他的自心彌勒性,分量驟增。某夜方在阿踰闍國入觀,真性大發,講堂突變勝境。衆見彌勒示現尊身,親口誦出十七地經,隨文解說實義,以後夜夜如是。曆四個月才畢。無著日間複爲大衆覆講,在整理下製成一百卷價值甚高的瑜伽師地論。大衆既親證其事,自然無不悅服了。(見波藪槃豆傳玄奘傳等)
上面那些故事,事實雖然各異,但它們的曆程卻有一定的規律;主要部分略如下面的五義;
(甲)世間的衆生不論甚麼身分,必含有許多不易肅清的積習。
(乙)修習一種叁昧,恒仗真理的活力支持,漸漸地發展它清淨種性。
(丙)所修底清淨種性與本有的雜染積習,矛盾地互相抵抗,或奮鬥。
(丁)種性力量漸增,到了能夠克服積習時,叁昧便有成就希望。
(戊)叁昧將成時,真理飛躍地開顯,直至突現一種合理的清淨的常住的真實妙境乃告一段落。
洞明這些規律,便能被稱不可思議的佛法,原來可用辯證的方式,作有條理地非神秘地科學化地探討的靈活莫比應用無窮永遠不變的真理。這個真理,在佛學或稱真如,或稱法界,或稱佛性,或稱法,乃至種種別名,只是各明一義。那因世間的文字,實無法覓得一個什麼名詞可以顯示真理全部特性底意義的。學習如能與它的特性全部相應,如一切義成;或局部相應。如龍猛無著;皆名爲佛法,真實證明者。然非一參便了,必須在在與“實踐”做緊密的聯系;一方面對真理極力參究,一方面對積習極力奮鬥,自強不息地痛下苦功,才能具體地逐步證明這種融融煦煦的惺惺寂寂的非常非斷的不取不舍的乃至無量無邊文字言說比況不盡的實際特性,若徒憑腦力思維,縱能覺得頭頭是道圓融無礙,不過是哲學的〈觀念〉,與黑格爾所謂〈理念〉之類同歸空泛。那末,上面所提的〈真理究竟是甚行〉的答案,不免墜入〈不可知論〉的坑坎裏。
新時代來臨,人類曆史另開新紀元了。舊社會遺留的渣滓漸被消滅了。迷信式的舊宗教將成化石;古典式的舊哲學既等殘花。佛法雖非宗教,而失旨者不免染著舊宗教的色彩。——甚至視爲職業——佛法雖非哲學,而空談者不免帶上舊哲學的眼鏡。——甚至偏向狂邪——這般份子除非回頭猛省,也必然經不起巨大潮流的沖擊了。中流砥柱,不得不待眼光遠大正知正見的那般大開士出來擔當了。
人事經過一番大振刷,應有一番大發展。新時代的佛法,在前進分子當然抱著樂觀。——雖然落後分子不免悲觀——但將來果能發展與否,尚有兩件先決問題。
第一、學習問題
專心致志是成就一切學術的基本條件:廣大精微的佛法,更非演下苦功不能獲得真理的實證。新時代的風氣,人人皆當勞力,精神只向業務上發展。人們縱有研究佛法的願力,卻無學習佛法的時間,前進途中似有重大的障礙。這是一般善男子善女人視爲值得疑慮的問題。但通過一乘學者的眼光,殊無甚麼障礙,相反地更有許多利便。原來佛法有叁乘一乘的區別。叁乘的觀點:〈煩惱誓願斷〉。學人不知那蛇蠍般可畏的煩惱,即是真理的儲藏所;對那增長煩惱的業務,必然遵著鏟草除根的例子盡量舍棄了。一乘的觀點:〈煩惱即菩提〉。學人正須利用煩惱的現象,追溯真理的本源;視那所謂增長煩惱的業務,自然不是佛法的障礙物了。舊時代的人們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味著那自私自利的享樂主義;不但不能在煩惱場中發掘那埋沒甚深的真理,反被煩惱縛得掉不轉頭來。一般修行人被迫著走向叁乘的道路,導覓那海樓蜃市似的化城。新時代的人們,一心一德地爲大衆服務;依著那大公無私的清淨心頭,從長期工作裏體會那一緣一相的妙行,綿密地修成那不住塵相不昧靈知的一乘功夫。這顯得新社會的業務,幫助佛法的進行,實有許多方便。但資格較遜不能迳學一乘,或志願向上更欲進修佛果的。非有充份時間不可:得於將來服務既滿娛樂桑榆時,或生産既盛減少工作時,采取需要的方法嚴格地從容學習。第一問題於是解決了。
第二、化度問題
佛法要自他並度。只能自度,不能廣化大衆,即不能發揮真理的活用。新時代的人民注重唯物的科學;別種微妙學理,似尚未暇顧及。宣傳佛法,誰來接受?這又一件值得討論的問題。但上面我既明言:〈佛法的效能,是隨著衆生的根機學程表現種種利益。〉可知世界學術愈發達,人民接受佛法的利益也愈廣大;從而真理的流露也愈鮮明。換言之:唯物的科學發展日甚時,宣傳佛法更得到優越的工具。譬如收音機發明到諸方聲浪得任意接受時,悠揚的天樂忽觸人們的耳鼓;傳真器發明到諸方色相得任意攝取時,輝煌的天像忽入人們的眼簾,那時人們自然覺得這世界不獨有人道,實兼有天道,無待佛家講解天道的原理而後信了。但這是世間小事,非化度大旨所在,主要的化度,在發明人類所感得的物質究從何來?物質反映出來的精神,是否即物質的附屬品?將來辯證法愈進步,這般問題的解答可能愈接近真理;但爲著突飛猛進的發展,一般學者認爲須與佛法合流時,遂大顯化度力的重要性了。第二問類亦從而解決了。
兩種問題既得解決,新時代的佛法,當然漸放光芒與日俱進,乃至擴充到無量無邊的虛空,與十方佛土互相輝耀。我所期望的佛法前途,如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