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真面目
馮達庵大阿阇黎 著
緒 言
吾人所能感見之事物,無窮無盡,括其要不出精神物質兩界。由精神演成無量衆生;由物質演成無邊世界;根本究從何來?此古今學者勞心焦思終不能解決之二大問題也。有強作解釋者:或以神話點染之,普通宗教家之手段也,或以意識推測之,普通哲學家之眼光也;高下雖殊,總與真理不相應。然宗教點染,有時亦根據特殊事迹;惜無實際義理以調和之。哲學推測,有時亦符合局部正道;惜無實習方法以證明之。故對研究者之要求,皆不能如量應付;根本問題,遂稱爲人類最大之謎矣。
世間妙理原來恒寓無窮無盡之事物中,未嘗自秘;吾人不能一一發明之者,智慧有所不及耳。智慧差等甚多,就人類言之,通常略分上中下叁品:下品雖愚,對于世間妙理猶有許多常識從經驗得來;中品益多;上品更未可限量。《中庸》之論此事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所謂聖人,即上品之上者,而于妙理猶未盡知。則根本問題終無解決之望已乎?是又不然。叁品智愚之中,初未注意極下極上之人;以環境少所見也。極愚者不惟不辨菽麥,且或一無所知如“白癡”焉。極智者洞明眼前所處世界之一切事理,且更具有周知十方叁世任何世界事理之“一切智智”焉。白癡之徒世固有之;具一切智智者則曠劫難遇,偶然遇之,實異數也。孔子時代,一切智人無所見聞,宜《中庸》之作前言也。
有疑吾言者曰:“世豈真有具“一切智智”之人乎?學力相差太遠,非吾人所能企及,誰其信之?”則應之曰:“以己律人,豈必中肯?觀今日科學進步之神速,固非前世紀之所敢期;現代未開化之民亦冥然罔覺。依此輩人類之主觀,否定“原子能”等種種驚人學術,其果合理也耶?”孔子雲:“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阙如也。”學者態度應如是爾。其能奮起前進之心,追求所不知而知之,則尤學者之積極態度矣。然有所追求,必有可舉之對象。一切智智者之對象何在?則距今二千五百余年前出現于印度之釋迦牟尼佛即其人也。
釋迦姓也(義爲能仁);牟尼名也(義爲默寂);佛乃佛陀之略稱,義爲圓具大覺之人。覺而曰大,即一切智智之別稱。佛憑一切智智之偉力,隨機發露其學理,使人依教學習,皆能實地證明,與空談哲理者不同,是謂“佛教”。學者智慧不一,所得或淺或深。深之至,能解決衆生世界兩大問題;洞悉整理世間之大道;大同郅治確能依以實現。其次者,徹悟世事等同夢幻,無所用其憎愛,于是得大受用;乃至苦惱之場自覺無非安樂之地。又其次者,知世間衆生不獨吾人所能見之動物而已;有六趣焉,有叁界焉;而衆生之作業,有因果原理焉;衆生之肉身,有輪回定義焉。知之熟,自然有止惡修善之趨向;自然無損人利己之行爲。人人如是,天下不治而治矣。一切智人之應世,裨益衆生若是其大也!真抱救世之志者,烏可不取佛教而研究之耶?
印度學者對于佛教之心得,隨其淺深志之于冊,是名法寶。教典之富不可悉舉;先後流入中國譯作漢文者不下五千余卷之多;益以東方學者之發明,集成一部《大藏》。方諸梵本所有,雖未及什一,然精要大略既具,足供學者參究。八百年前印度佛教不幸滅亡!中國漢文教典幾成世界唯一鴻寶。迄今能與並駕者,只西藏藏文教典而已。而西藏乃中國屬土之一,則謂中國代替印度爲世界佛教總彙之地,亦無不可。
佛教真面目,在精神;不在言語。舉全體精神界而融攝之;靈明自在,活用不息,是謂佛性。衆生各根據佛性之一分子而發爲身心。于素未經驗之幻迹中,隨事加以認識;偏于注意,轉成住著。靈明活用之佛性,遂被掩蓋不能覺知。一切行爲,惟受局部識力支配,不得自由。經驗日豐,智慧漸出,終有顯現佛性之時。然須曆無量劫數而後能。發達之極,乃成一切智智。然先覺之人,每發大願,隨機指出佛性本來面目。當機如能心領神會,自可超越無量劫數而頓悟焉。釋迦如來出世本懷,全系于此。但非上品根機,未能遽會;不得不借言說以資開示;此教法之所由來也。教法高者藉表佛性;低者姑遮凡情;前實後權,對機施設。權機固未明佛教真面目爲何?實機苟未能因指見月,所得亦不過依稀仿佛之境而已。
中國《大藏》,權實教法俱豐。初行權教,繼行實教,此固隨梵僧之提倡而然。行權教時,戒律爲主。能守具足戒,非出家不可;于是僧尼尚焉。爲鼓勵計,恒言出家爲叁界中之至尊。在家學佛,只許作近事男(梵名優婆塞)近事女(梵名優婆夷);藉此親近僧尼,耳濡目染,爲將來出家基礎而已。世之人不知佛教真面目所在,或以爲僧尼即全部佛教之代表矣!
《妙法蓮華經》流入中國,開權顯實;學者始知權教乃引誘小孩之方便法門。《普門品》談觀音叁十二應,僧尼乃其中之二耳。執其二而遺其叁十,絕非實教之道。實教既傳,智慧較勝者相率研究之,于大乘中各取契機之經論以爲宗,而于自心一點靈活佛性則少所發明。以故佛教真面目猶未顯著。
達摩西來,鑒于中國學者多從文字相尋活計,翻爲佛性障礙;于是就人心之所固具而直指之。信之最笃者厥惟慧可,卒傳衣缽爲禅宗二祖。然師徒皆以破斥講解家而被仇視;雖法脈不斷,其道究難推行。是故佛教真面目之在中國,當時只露一線曙光,不能照耀有衆。累傳至六祖惠能,機緣成熟,佛性從此始播天下;至五家分燈而益發達;此固達摩預有懸記者也。
佛性之發明于心,徒恃自力難以實現。依教練習,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閑,猶爲法塵分別影事。但湛寂之極,得離意識以見真空;佛性雖未遽顯,卻有活躍之機。當此之時,若得善知識施以加持之力;根機猛利者便如脫穎而出。惠能得法于五祖,即其中顯著之例也。夫以不識字之惠能,而預有一切皆空之見地;本非凡流可比。然不蒙五祖之提挈,豈能遽見本來面目乎?根性較次者,一師加持之不足,則更參諸師以益之;非真靈光活現不獲印可;六祖以後之學人大都如是。
既見佛性者,尋常日用無非大道所寓。就其立場以履行倫理上之道德,于己則性光日展;于人則隨事得益。服務于國也盡其忠,國得大益矣;服務于家也盡其孝,家得大益矣;服務于社會也各盡相當之善,社會得大益矣。而行之者不見有己,不見有人,亦不見有忠孝諸善;惟覺一片靈光“活潑潑地”應用無差而已;是爲法身佛境界。六祖之于此旨固常極力提倡。唐以還,在家居士得此受用者間亦有之。
實踐倫理以濟世,乃積極佛教之特色,是爲法身應世門。若迳發大願,求五智一一充量開展,則爲法身向上門。向上之道,教家雖有其理論,而無實行方法。開元叁大士來弘純粹密宗;五智實際,凡夫始能即生證明之。佛教真面目至是益詳明矣。然百年後遽遭會昌法難,經軌淪喪;此宗遂告沈寂。惟禅宗不須教典,仍能法脈延綿,未嘗中斷。
達摩懸記雲:“後世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明道者,能見佛性也;行道者,積極救世也。說理者,講解文句也;通理者,領會大義也。世間法盛衰無常,佛教何獨不然!禅宗至馬祖以後,明道果多矣;洞見真面目之大德比比皆是。然其化度功夫,只以接機爲限;以之積極濟世,則罕聞焉。末流之弊,更變爲口頭禅:有僅從教相認識中道而蒙印可者;有漫向語錄摭拾瓦礫而當黃金者。《壇經》雖號六祖遺言,除方便對機語外,余皆學人指針。然學者每多買椟還珠,不從現量上體會真實佛性;卻在在以辭害意,偏執“一切不妨”等表面之詞恣情妄行,自稱得大受用;醍醐竟變毒藥矣!西藏大德有不承認中國禅宗者,蓋未得真實正法眼藏之輸入耳。
宋儒以佛教少積極濟世之士,有竊取實踐倫理之道而建立理學一派者。若行之笃,終得大德提持,未嘗不可顯現佛性。然爲門戶所囿,不敢廣參善知識;甚或加以诋毀焉。以故涵養者未能當體即空。首創此派之周敦頤,嘗有詠懷之詩,不脫分別意識,其余更無論矣。縱其道德之隆足以感動人天,所得不過人天小果;去本來面目殊遠。
近數百年,中國佛教停滯不前。最近受西洋新學影響,激起志士研究之心,教典搜集不遺余力;大藏範圍日漸增益。金聲玉振尚俟其人;今欲挹其大要,事非容易。但此中眼目,厥惟佛性。能速現此佛性者,不出叁宗:禅與真言淨土是也。禅宗直指佛性;真言宗擴展佛性;雖詳略不同,皆顯法身妙用。然兩宗鹹重師承,否則佛性難現。于無師之時而欲自求得之,則淨土宗庶幾有濟。蓋諸佛法性原恒流通衆生心中,得加持特緣斯速顯現。無加持力而懇切念之,一心不亂之頃,未嘗不可稍露端倪。惟諸佛法流緣有厚薄。厚者易見,薄者較難,阿彌陀佛法流于此土衆生最爲濃厚,是故一心專念此佛,時節因緣一到,心中自有一種消息表示佛性之活躍也。
依上舉叁宗而實行,自有探骊得珠之望。著者希學人之速見佛教真面目也,特出修證一章:集叁宗之精髓,爲全書樞紐。自見佛性而欲開示衆生,則教義仍須研究;且實修之時,預有教義爲圖案,亦籍此以辨別境界之深淺;此本章之前所以先標研究一章也。教義之研究,乃根據所譯法藏而來,故又先之以“傳譯。”所譯之本出自印度,更須明其源委,故以“教源”冠其端。修證有成,佛教之真面目具見;一切深奧妙理自然了了于心;世間所不能解決之衆生世界兩大問題,可以如實指陳爲大衆作黑夜明燈也;于是以解題終焉。
五章義理半屬深奧,上根利智允契機宜;次焉者虛心至心參究之,亦有豁然貫通之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