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圓悟複興宗風
明朝末年,隨著國家對宗教管製的削弱,佛教打破以往的沈寂,重新活躍起來,在中國佛教發展史上形成一個高潮,這一時期佛教的興盛,在思想的表現,主要在于繼承發揚宋以來教禅並重、禅淨合一的思潮,同時還有一些高僧不滿佛教內部諸多流弊,而走上複古,即直追古來大德,竭力維護傳統佛教的路子。在禅宗臨濟宗中,明末最活躍的是笑岩德寶的弟子幻有正傳一系,正傳的著名弟子有密雲圓悟、天隱圓修和雪峤圓信,都在江南一帶傳禅,其中密雲圓悟影響最大。
(一)密雲圓悟
圓悟(1566-1642),號密雲,俗姓蔣,宜興人。少家貧,從事各種勞動。待其成爲大禅師後,曾回憶說:“悟上座出身本非他鄉異士之人,即本邑南嶽山中一個樵夫耳。”又曾答其弟子漢月法藏雲:“老僧漁也漁過,樵也樵過,耕也耕過,牧也牧過。只爲不知本命元辰立地處,故入佛門來。”初受流行的淨土信仰影響而“一意念佛,”二十六歲時,閱六祖《壇經》,始知宗門向上事,二十九歲,自覺時節成熟,抛妻離子,出外遊曆,立志出家,翌年,即萬曆二十叁年(1595)正月,圓悟到常州龍池山參見幻有正傳。正傳以師學道勇銳,志期徹悟,故授法號“圓悟”。
本來幻有欲正式爲圓悟薙染授戒,但圓悟自覺大事未明,立腳不穩而婉拒,情願終身修苦行,服雜役。“身任衆務,以至鬻薪陶器,負米百裏之外”,不憚辛勞,刻苦任事,大有古德之風。乃至圓悟成一方化主,亦以此警策徒衆,曾語衆雲:“老僧叁十一上侍先師參禅學道,都在務作裏辦,汝輩要安坐修行耶?老僧不願叢林遣此法式。”圓悟晚年先後住持常州龍池山禹門禅院、天臺山通玄禅寺、福州黃檗山萬福禅寺等六處寺院。每到一處,在領衆修法之余,力倡百丈農禅之風,實行“作則均其勞,飯則同其食”,決不允許不勞而食有現象存在。在住持天童寺時,一次有十數僧不參加“普請”,他知道後立即將他們遷單,趕出山門。
圓悟在正傳門下服雜役叁年媽落發受戒,叁年間圓悟勤勉任事,刻苦參究,侍奉正傳更是殷勤周到。“傳上下舟車,師隨行有類厮養。”正傳也贊許圓悟具大根器,可擔大綱。在受戒次年,遵從正傳的教導。“掩關本山,以千日爲期。”
當時禅林存在“閉關”修行的風氣。“閉關”又稱“掩關”,指在一段時期內,足不出戶,專事坐禅習定。其用意在抛卻一切俗務,遠離一切俗情,在一念不生處體認昭昭靈靈的心之本體,當然“閉關”也不是絕對不與外界通什麼消息,只是不有攀援而已。一次正傳到關房,與圓悟話及“有心無心之旨”。正傳雲:“你既有心,把將心來”。圓悟呈偈雲:“自心本自心,自心非心,有無既非,無自非耶?”圓悟即呈偈雲:“心心即自心,有無皆自心,有無皆自心,無心無自心。”正傳雲:“今日張渚買兩把青菜來,無個大羅蔔頭。”圓悟雲:“某在關房不知。謝和尚叁拜。”正傳雲:“終未大悟在。”
正傳與圓悟徒間的往得問答有如打啞謎,門外人聽來只會一頭霧水,不明就裏。其實師徒二人是圍繞“心”的不同含義及其相互關系而相互辨難。“心”在禅宗的義理層面上,有叁種內涵:肉團心、靈知心、本體心。所謂本體心,即絕對待,無生滅,至精微而又至廣大的宇宙之心,亦即衆生參禅明心見性之“心”。此心相對于前兩種“心”,即識見紛纭煩惱熾盛之靈知心、思維意識之心,則是“無心”。因爲本體之心亘古亘今,不生不滅,相對于人生而始具之心,則是“自心”。明白了以上概念的含義,則正傳、圓悟的對答就容易理解了。圓悟最後所說“有無皆自心,無心無自心。”是說修行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則起心動念皆本心之妙用,但此心念皆清淨無染,與未悟前的心念又不同,是自然任運、無造作、無染著的,故說:“無心無自心”,圓悟自以爲已洞見本來,無執無礙,但正傳認爲說食不飽,見地是否純正,還必須在應世接物的生活實踐中印證,所以對圓悟並不首肯。
圓悟叁十八歲那年,一日自城歸銅官山,到山頂,“忽覺情與無情煥然等現,覓纖毫過患不可得,”衆生苦苦尋覓一生都難得證得的境界,在偶然一念間出現了。“爾時恍恍惚惚、昭昭靈靈底,要起起不來,欲覓覓不得,不知什麼處去了。”圓悟意識到這就是古人所謂“大地平沈”境界。直到此時他總醒悟到正傳當時在關房外不予首肯的良苦用心。他還說:“貧道若不得我幻有老人道“未曾大悟在,”又爭得到銅官山頂忽自覺情與無情煥然等現,又爭忘得人我相、得失是非,又爭敢道“大地分明一個爐,看來渾是火柴頭,老僧信手輕挑撥,便解翻身動地流”耶”。
萬曆叁十年,正傳去燕京,圓悟受命監理龍池山的院務,萬曆叁十九年(1611),正傳欲傳“衣拂”給圓悟,圓悟固辭不受。正傳圓寂(1614),圓悟堅持“心喪伴柩”叁年,其間作頌古二百首“以明佛祖大意”。其一曰:“月到中秋滴露濃,崖前石菊花正紅。山僧盡日茆堂睡,長蘿毘那多口翁。”其二曰:“相逢不必論高深,觌面何須更用尋。君有勝情並玄度,我無名理況支林。一盂香積維摩供,萬法惟吾獨露襟。自覺個中無一定,客來談笑懶言心。”圓悟少貧,未曾廣讀外典,出家後又服雜役,亦未泛覽內典,但上述詩句皆清新典雅,落落有高人韻致,這只能說其宿慧深厚,天性穎悟,再加閉關苦修,由定生慧,實相般若當下現爲文字般若。
圓悟一生曆主名刹,在江蘇、浙江、福建一帶有很大影響,其弟子遍天下,剃度弟子二百余,嗣法弟子十二人,即五峰如學、漢月法藏、破山海明、費隱通容、石通秉公、朝宗通忍、萬如通微、木陳道(一個文字頭,一個心字)、海明,在明清之交,影響尤大。此外他與社會上傾慕佛教的名公巨儒,王臣國士亦多有交往。這些人或晨夕隨侍,或尺素相通,或邂逅咨請,“得師激發,無不虛往而實歸。”關于他的言行,有道(一個文字頭,一個心字)編的《密雲禅師語錄》十二卷,有批語弟子法藏的《辟妄救略說》十卷,另有弟子通容所編《天童密雲禅師年譜》,輯錄其生平事迹。
(二)參禅要訣
圓悟禅風類德山,常舉德山語雲:“我宗無語句,亦無一法與人,”不讓學人落入言語文字葛藤。不得已而爲言,亦簡明扼要,無論上堂法語抑或書信開示,常寥寥數言,點到爲止,爲學人自己留下自性自度的空間,“他人難用力,自度自家身”,圓悟常以此警策學人。
圓悟對參禅開悟的看法,集中體現在《參禅偈九首》中,這九首偈爲:
參禅莫妄想,亦莫著除妄。一念未生前,試看底模樣。
參禅一著子,不假異方便。須著自回光,悟取本來面。
參禅參直指,毋遭歧路使。豎起鐵脊梁,直下超生死。
參禅直參直,莫著心意識。千差萬別來,直下當頭截。
參禅參自由,撒手複何求。赤身如白刃,誰取犯當頭。
參禅欲吐氣,須參轉身趣。轉身吐氣時,語語無剩句。
參禅節要處,切莫顧危凶,當機擒虎兕,信手捉獰龍。
參禅參真實,莫參口頭弄。終不哄他人,到頭終自哄。
參禅貴正因,弗用記時辰,佛法無多子,久長難得人。
這九首偈將學人參禅所應堅持與所應對治的方面都談到了。第一首與第四首互映證,是講參禅要停息一切思維情識,包括日常的起心動念千思萬慮,也包括欲停息這些紛纭之念的想法本身。因爲如果念念不忘自念停心,這本身又成執著、又成魔障。禅悟思維是心對心的觀照,而日常思維都是心對外物的觀照,即便是觀心,也是把心視爲客體,而禅悟則是心自體的內省、反照。所以欲明心見性,獲得對宇宙、人生之根本——心的證悟,則必須消除日常思維的幹擾,將向外馳求的心止息下來,在“一念未生”的狀態,去認取自家本來面目。
第二首、第叁首是說惟有參禅開悟,總是超脫生死最殊勝的法門,而其它種種修行的方便法門,都不如禅這麼直截了當。參禅是大丈夫事,須“豎起鐵脊梁”,樹立信心,勇于擔當。只要豎定信念,回光返視,不假方便,不入歧路,就一定能夠一超直入,頓超生死流,直入涅槃彼岸,第九首也包含類似的內涵,參禅修行,不性根機淺,而怕不摸進路,不明禅修的原則和方式方法,此即因地不明。因地不明,就可能種下邪因,而因地既邪,雖累劫苦修,亦難成正果。
第六首是講參禅的節要處在“參轉身趣”,其實這裏的“轉身”實指“轉心”,把“我執”之心,轉爲無我之心,即打破物我的質礙,在消除一切執著、一切染汙習氣之後,證得清淨無染之本心。只有完成這一根本轉變,總能轉識成智,以無分別之心去成辨一切,無所挂礙自由自在,第五首所謂“自由”、“撒手”、“赤身”,都是對悟後灑脫自在境界的描述。
第七首是策勵學人心存無異,發大勇猛,誓破修行中一切魔障。無始以來習氣熏染,衆生于八識因中形成種種結使煩惱,這些煩惱對凡夫衆生來說是流轉生死的直接原因,而對參禅修行者來說,則成爲修行的魔障。而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行越是有進境,魔障也越猖狂,用虎兕、獰龍形容決不過分。圓悟作爲閉關修行叁年、親曆險境的大禅師,對魔障的生起與對治之法,深有心得,所以此偈當是經驗之談。
第八首是警策學人真實用功,不可賣弄口頭禅,自誤誤人。圓悟常開示衆人,禅悟決定不在文字中,亦不在唇舌拔動處,惟有親證親到,總轉得身、吐得氣。若舍本求末,在枝節上生枝節,葛藤中纏葛藤,則橫生顛倒,喪身失命。有居士求脫離塵綱、免于沈淪之文字,圓悟複書道:“某秉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之旨,豈有塵綱沈淪、脫離開示之文字耶?惟請老居士不立文字時著眼,則無事不畢矣。”又有居士求開示法語,圓悟亦道:“來谕欲貧道法語于一言之下少有開發,不知貧道若有一方加于居士分上,即障居士,非開發也。居士但向不立一言時看觑,忽然觑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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