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無一物一言遮障底,即自開發矣。”既然禅宗講不立一言,則一切皆是剩語,雖有言語文字,皆無實義。但第六首爲什麼又說“轉身吐氣時,語語無剩句”呢?實際上不可泥著語言文字只是對初學者或未悟者而言的,對他們來說,一旦橫生執著則永無出離之期,但對那些已證已悟者,則實相般若與文字般若不一不異,言言流露真性,句句通達佛心,一切語言文字皆成說法道具。圓悟曾雲:“佛法二字雖不濁偶然,亦非特意。但有個悟入處,不妨信手拈來,自然貼體,隨分道出,自然恰好。”
(叁)一條白棒
圓悟曾花費許多時間致力于公案的研究。在他的《語錄》中,有“舉古”、“拈古”、“徵古”“別古”、“代古”和“頌古”達叁卷之多。但圓悟並沒有走上參究公案的路子,他曾總結自己數十年修行的經驗爲“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山僧出家將四十載,別也無成得什麼事,只明得祖師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著子。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是南宗禅的宗旨,圓悟重提這一宗旨,實際上是對後世林林總總的諸多方便法門的拒斥和否定。他自己開啓學人“見性成佛”的手段很簡單,只一味從頭棒去:
老僧生平不解打之繞,惟以條棒一味從頭棒將去,直要人向棒頭拂著處豁開正眼,徹見自家境界,不從他得。
時人評圓悟禅風曰:“大師爲人,不惜身命,甯使喪身失命,終不爲開第二門。此是徹骨精髓,獨超千七百則宗門。”此獨超千七百法門之殊勝法門,就是棒打。圓悟之所以獨尊此法門,據他自己解釋:“蓋緣貧道無學識,兼之只讷,不善委曲接人,故以一條白棒當頭直指耳。”然究其實,圓悟行棒行喝,另有深意在,此即匡正當時頹迷的禅風,重新張揚德山,臨濟等先代祖師大德的大機大用。
棒打之風,肇始于馬祖道一,馬祖道一在接引弟子時,竭力否定語言文字的作用,,多采取隱語、動作等特殊的方式誘導其悟入,並且爲使“鈍根”之人當下轉爲“利根上智”之人,培養學人的大機大用,馬祖還使用極端化的踏、打、喝等段,以令學生醒悟,這種以“粗打”來誘導學人方式經百丈懷海、黃檗希運、歸宗禅師等傳揚,很快在禅林中盛行,臨濟義玄據“黃檗宗旨”,廣接徒衆,獨樹一幟,形成臨濟禅宗。但棒打的意義到底何在,後人並非都能理解,故胡棒亂喝者有之,棒下懵懂者有之,“死”于棒下者亦不乏人。圓悟又是如何理解,行施棒打的呢?
有位名叫王選的居士,因不知修行入門及下手處,欲求圓悟婆心開示,以終生奉而行之,圓悟複函曰:
祖師西來,禀教外別傳之旨,直指人自悟,乘悟力而行,是爲修行。故臨濟叁度問黃檗的大意,叁度被打,而臨濟自悟棒頭指處,便道:“如蒿枝拂著相似”,此從上入門下手之法也。今選侍已奉毗尼,複能以生死因緣爲念,但不知何以入門、何以下手,欲冀貧道婆心開示法語,將終身奉之出于火宅者,貧道但請選侍向拂著處自看,是生耶?死耶?苦耶?樂耶?行耶?坐耶?忽然觑破拂著處,則動靜二相,了然不生,覓生死且了不可得,何苦樂之有哉?故大慧雲“未悟時心識紛飛,悟了時方怗怗地”。然則怗怗地便是拂著處,拂著處便是不從人得、超佛越祖之向上事也,又豈有旋起旋失之心、舍此取彼之念哉?惟願選待自信自悟,決不相賺。
禅宗修行雖不講求禮誦、打坐、忏悔等傳形式,但並不是一切根機的人皆可輕易有得。必須有宿慧利根,或者說要有悟性,即能夠透過一切事相的質礙,去體悟事相背後的本質、本性。就禅師的棒打而言,禅師禅棒的起處、落處和批昨,非素具信心,禀性穎悟者不能知。
首先,對棒打不能從痛癢處會,如果以爲一棒打來頭痛向癢,就以知痛癢者爲本心,則大謬不然。因爲知痛癢者只是人的靈知之心,即古人所說的“識神”。此識神也是本心的一種作用,全本身並非本心,此識神是一種分別意識、有生有滅,而本心則是無分別,無生滅,故古人雲:“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爲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如此則識神不僅非本心,而且是體證本心的障道因緣,也是衆生煩惱熾盛、流轉生死的根源,若于此錯認,則是執妄爲實、認賊作父。古人于棒頭指處亦有說法,所謂“棒打石人頭嚗嚗,“即受棒打,應該忘卻痛癢,如同禅棒打在石人頭上一樣,臨濟義玄談及自己于黃檗處叁次被打而且開悟的因緣時說:“我被黃檗先師打六十棒,如蒿枝拂首相似。”這不是說臨濟禅師喪失知覺,不知痛癢,或者有什麼硬氣功之類,不覺痛癢,而是說對禅師之棒打,不可以心意識會,若一棒將來即識浪翻滾,疑惑紛呈,去追問禅師爲何棒打,自己錯在何處,以及執持知痛癢之神識爲本命元辰,則不說六十棒,即使一百棒下去,亦會愈打愈迷,甚或喪身失命。
其實不可生分別想。根機不利或因緣未熟的衆生,一旦遭禅師棒打,或暈頭轉向,或識見紛纭,生空見、有見,生苦想,樂想,甚或生嗔念、惱念。其實禅師之棒打,正在于打碎無始以來的煩惱習氣,讓人返本還源,向不睹不聞,未有知覺意識之前,直下觑透。若于此見得分曉。“如黑漆桶處于黑夜,初無二色,即無二見。既無二見,則不見有男,有見有女,不見有纏縛,不解脫,不見有凡聖、有淨穢,亦不見有玄有妙,有覺不覺,亦不見有道不道,不見有空不空,不見有真不真,不見有苦樂昏慧,火宅清涼。”二見既滅,則言思路絕(分別意識和分別思維即停息),言思路絕,自然一心不生。一心不生則妄情不起。妄情不起則無現業流識。無現業流識,則曠劫習氣頓淨,生死煩惱頓超矣。
最後,一條白棒意味著當頭直指,一超直入,深達源底。在當時的禅宗中,存在著對“悟”的不同理解,有所謂“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之說,把“悟”看成是需要反複多次總能完成的過程。圓悟則不然,他強調“一悟不再悟,深達法源底,墜地便稱尊。”對待學人,一棒打去,力求一切放下,一念不生,全體呈現,頓悟未來,這就簡化了修行的層次,階段,也是對當時禅林繁缛頹迷之風的一種糾正。
圓悟把“棒打”視爲自己的“家法”、“家風”,屢屢以“一條白棒”付囑傳法弟子。其《破山明請》雲:“不識好惡,不分皂白,人若問著,當頭便楔,無法與人,那來剩迹。”費隱容請》雲:“描不成兮畫不就,贊何益兮毀何及。從來千聖不能識,一切時人妄名測。一條白棒惟直指,所以千古爲標格。”《牧雲門請》雲:“這老漢,只可看,不可判,拈條棒子當頭打,一一鼻頭穿一貫,正眼從來廓頂門,曆曆綿綿續不亂。”圓悟的棒打禅風確有德山臨濟之古風,但時移勢異,此時的禅林已不複有盛唐時的氣象,宗門廖落,龍象鮮出,圓悟雖願力宏大,欲揮動禅棒,橫掃宗門塵障,無奈勢單力薄,難成氣候,其後世弟子有不明就裏者,專以打人爲事,棒喝完全失去原來的嚴肅內容,成爲學人逃避艱苦修行的招牌和借口,則非圓悟所能逆料者也。
(四)禅宗五家與本分一著
圓悟禅風痛快直捷,在其《語錄》中雖不乏巧方善辯的機語酬對,但在總體上他傾向于運用棒打等手段啓悟學人,不太看重語言文字的功用。這突出表現在他對五家宗旨的看法上。在圓悟看來,參禅要有大丈夫氣概,只有不被世出世間一切境界語言所轉,總能就是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具體到五家宗旨,圓悟並不否認它們的存在,他爲黎眉居士所刻《五家語錄》所作的序雲:“五家語者,自達摩西來,至六傳再四世,法遍中華。禅備衆體,機語不一,無心而分,自成五家,故謂沩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但他強調五家宗旨其實只是一旨,即佛祖所付囑之單傳直指、明心見性之旨。如此則五家不同的機用法式,都不過是彰顯佛祖之心,衆生之性的道具,“縱五宗差別之語言,亦無非明人人本分一著。若離人人本分一著,別有差別之智,則隨名相展轉。生差別之情識,依舊無自由分。”故圓悟奉勸學人研習五家語錄,不可泥著語言名相,而應該“盡五家差別之元,以明自己差別之智,總歸當人本地風光,全機大用,出于文字之表。”
涅槃心與差別智的關系問題,一直是禅師門十分關注的問題。應當說二者有質的差別:涅槃心是宇宙人生的本相,無生無滅,亘古亘今,而差別智則是有形質(語言文字),有分別、有起滅的,當衆生未證未悟涅槃心,則分別智與無分別根本智是相隔相礙的,衆生只會隨名相轉換而生諸種差別情識。一旦證得涅槃妙心,則差別智與根本智融通一體,不一不異,差別智當下就是涅槃心,涅槃心當下亦即分別智,如果仍把二者判爲兩截,則說明未真正悟入實相。故圓悟雲:“當知涅槃妙心是大海,差別智是雨滴。滴雖不同,總歸大海,自無差別,所謂“惟此一事實,余二則非真”是正宗正旨。若有差別之智勝過涅槃者,是爲魔說。”
由此可見,圓悟雖承認禅宗五家各有家風,但他實際上更重視“人人本分一著,”它們之間是本興末的關系,即人人本具的妙明圓心是根本。而所謂五家差別之言,皆是妙明圓心的隨緣呈現而已,啓學人用功處,當在佛祖直指處,即真參實悟,證得本命元辰,而不在費盡神識去研辨五家宗旨,有居士吳道婆問五家宗旨之疑,圓悟複書曰:“細觀來書,于本分一著,尚未親證。當據實呈本分,然後所疑五家說話不妨開來,貧道方好點化,否則斷不敢細解注也。”圓悟後來與其傳法弟子漢月法藏及再傳弟子潭吉弘忍之間的論爭。也是圍繞如何看待五家宗旨而展開的。在駁斥藏忍師徒的觀點過程中,圓悟將自己的觀點表述得更加明確。
《第十叁章 臨濟法門(四)——臨濟宗再次分流 六、圓悟複興宗風》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