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元長與禅密一致
明本的弟子中,以天如惟則與千岩元長最爲知名。天如惟則在禅學上無甚創新,主要是傳播明本的“看話禅”。千元長則不僅在當時影響更大,而且思想也有獨到之處。當時有人將元長與同爲祖先系的無見先睹、中峰明本並稱。他們同時生活在元朝中期,無見先睹(1265-1334)居天臺山華頂四十年,以善興禅寺爲基地,倡導看話禅。中峰明本居天目山,元長則在金龍府伏龍山聖壽禅寺,恰成叁足鼎立。
(一)元長倡看話禅
元長(1284-1357),號千岩,蕭山人。十七歲出家,十九歲受具足戒,在一次齋僧中,遇到中峰明本,明本讓他參“無”字話頭。于是往靈隱山修行,但或許因緣未熟,元長未能開悟,又到處參訪。十年後再上靈隱山習禅,“脅不沾席者叁年”,然後又去參見明本,明本告誡他:“汝宜善自護持,棲遁岩穴,時節若至,其理自彰。”于是,元長隱居天龍山東庵,“耽悅禅昧,不與外緣”。泰定四年(1327),元長開始在聖壽禅寺建立道場,弘禅授徒,聲譽遠播,曾受賜爲“佛慧圓鑒大元普濟大禅師”號。
元長畢生提倡看話禅,自高峰原妙首倡“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之後,參話頭似乎變成專參此話頭。元長是原妙的再傳弟子,曾說:“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這八個字是天目高峰老祖自證自悟之後,又將這八個字教四海學者,各各令其自證自悟。”但元長並不傳持此話頭,認爲關鍵是能否起疑情、斷令根:
果須到佛祖田地,須悟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話,與父母未生前話,狗子無佛性話,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話,無絲毫疑滯,無些子差錯,盡平生力量,一味捱將去。捱到露布極,伎倆盡,命根斷,便是到佛祖田地也。
以上列舉的幾則話頭,都比較流行。選擇哪種話頭,並無定則,全規各人根機與因緣,但不管參何種話頭,都須當人産證親悟始得。元長在談到後人對原妙八字話頭多不肯信時說:“如今多有人不肯信他,只爲不曾做這般真實工夫。雖曰參學,往往于萬法上得些入頭處,于一法上又打失了;于一法上得些入頭處,于一法上又打失了;于一法上得些入頭處,于萬法上又打失了。所以不能如我祖師到證悟處,所謂毫厘有差,天地懸隔。”又引華嚴宗清涼澄觀語雲:“說悟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且證悟之理,亦是對未悟者權立個方便。不作方便,亦無漸次,方得到事事無礙法界。”
(二)涅槃心與差別智
元長示悟侍者雲:“先聖雲“悟是第二頭”,又有雲“須妙悟始得”,又有雲:“悟後須遇人始得。”參禅參便了,又要遇人作什麼?殊不知涅槃心易曉,差別智難明。”涅槃心在這裏指妙明圓心,參禅人做工夫,首要的是明心見懷,亦即證得此涅槃妙心。此涅槃心是無生滅、無差別的,相對于此涅槃心,是有差別的成所作智。涅槃心代表真實悟入的境界,而差別智則代表悟後接人、悟後利人。禅宗雖然講自性自度,但真正的大禅師必有慈救世的本性,求證求悟,不是爲了自脫自了,而是爲了隨機化度,在這個意義上,自求開悟還只是第二步,悟後生妙和,度已度人,總稱得上徹悟、妙悟。其《示瑛禅人》曰:
參禅人做工夫無別事,只要知個本命元辰下落處。知得自己、辨得他人,山河大地,世出世間,一一盡知下落,瞞你一星子不得,喚作智眼洞明,心行處滅。然後回身輕步,建大法幢,現出叁頭六臂、七縱八橫,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拈丈六金身作一莖草用,殺得人、活得人,金剛王寶刹寒凜凜地,喚作臨濟下兒孫,不爲分外。
此即“參禅又要過人”,只有在應世接人的過程中,總能透得一切,用得一切,于法自在,轉得萬物而不爲物所轉。
(叁)禅教一致
元長雖爲宗門大禅門,但于教理尤其是華嚴教理很有研究,嘗言:“教外無禅,禅外無教,非離言教而別有所傳,謂迥異言教,傳不可傳之至妙耳。”臨濟叁玄叁要,四料簡,一喝入五教之旨,與華嚴所謂叁大四法界之旨,非同非異,亦同亦異。無論是宗門之旨還是教乘之旨,其至妙處,皆說不得、傳不得,惟親證親悟始得。
自然,在元長看來,禅教相統一的基礎,是禅而非教,具體言之,即看話頭。元長在《示春計景》中,教學人參趙州“無”字話頭,認爲任你講得一大藏教,也出不得趙州一個無字。參無字話頭,一直參到“一法無,萬法皆無,和這無字亦無,正與麼時,上至無量劫,下至未來際,總不出這個時節,自然活潑潑地、虛靈靈地,便是清淨法身佛。不待靜而自安,不待動而常用,便是千百億化身佛。”若真能參到這一境界,則教、律、禅、皆備于我,皆爲我道具。具體而言,說一切法,于法無礙,名爲講師;立一切法,于法無礙,名爲律師;空一切法,于法無礙,名爲禅師。教、律、禅,是在學人深入法界、真實悟入後,總體驗到的境界。
(四)禅密一致
元代是我國曆史上藏傳佛教在內地傳播最廣、影響最深的時期。被封爲帝師的藏僧主持宣政院,其它高級藏僧也往往在地方管理佛教事務。藏傳佛教的大規模傳入內地,製約著漢地佛教的演化,影響著各宗派的消長。藏傳佛教以密教爲主體,但藏密與唐代五代在內地傳播的唐密體系有所不同。唐密傳承未久,典籍雖存,未顯行于世。隨著元朝廷對藏密的推崇,藏密在內地的影響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由于密教的廣泛傳播,引起了顯教與密教間的爭論,時人有雲:“習顯教者,且以空、有、禅、律而自違,不盡究竟之圓理;學密部者,但以壇、印、字、聲而爲法,未知秘奧之神宗,遂使顯教密教矛盾而相攻,性宗相宗,鑿枘而難入,互成非毀,謗議之心生焉。”
顯密之間的矛盾,與教禅的矛盾,皆是修行未臻圓滿的表現,從徹證徹悟的角度看,它們都是融通一體的。元代有許多僧人致力于溝通顯密關系。如五臺山沙門道毆著《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謂:“顯密之兩途,皆證聖之要津,入真之妙道。”力圖從究竟義上融通顯密。元長在重視溝通禅與密教的關系,他用禅宗的觀點解釋密教教義,其《示首仁大師》曰:
秘密一宗,顯諸佛不傳之旨,闡上上大乘之教,故能入凡入聖,入一切國土而無所入,于諸境界亦無所礙。
元長認爲,無論修禅修密,皆以明心爲要,而且一切修法皆方便法門,即打破漆桶,識得本命元長,則可隨緣任運,隨處做主,一切平常,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
你若理窟不破,事上便不明,事上既不明,諸法皆有滯。諸法既有滯,持咒觀想皆是虛妄生死根本,喚作無等等咒得麼?喚作大慈悲、大忿怒、大解脫、大自在得麼?且道如今作麼生,你但無事于心,無心于事,自然虛而靈、寂而妙。若有毫發許本末言之者,皆爲自欺。隨緣著衣吃飯,任運快樂無憂,不與凡聖同纏,超然名之曰祖,如上說底,即非密也。
禅宗是從掃蕩一切法入手,直探萬法之空際;密宗則是從建立一切法入手,由“有”達“空”,雖然其最後歸趣一次,但各自的修行方式方法迥異,以密責禅不可,以禅責密亦非高明。元長雖有依禅解密的傾向,但同時肯定密宗亦佛說,其《示達兒嘛失唎大師》雲:
雲門“普”、趙州“無”、德山棒、臨濟喝,與你尋常想底佛,持底咒。同耶,不同耶?同則禅分五宗,教分五教,不同則總是釋迦老兒子孫,何有彼此之異?
這與中峰明本禅師“四宗一旨”說有相通之處。四宗指元代盛行的密宗、教宗(包括天臺、華嚴和惟識叁宗),律宗、禅宗。明本認爲四宗共傳一佛之旨,弘揚的都是佛心,所謂:“密宗乃宣一佛大悲拔濟之心也,教宗乃闡一佛大智開示之心也,律宗乃持一佛大行莊嚴之心也,禅宗乃傳一佛大覺圓滿之心也。”明末、元長的闡述,都反映出當時禅宗及其他各宗的特色,也反映出這些禅師對自己所尊奉教說的虔誠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