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雪窦中興
文偃門下有白雲子祥、德山緣密、香林澄遠等,而以澄遠爲上首。他住益州青城山香林院,接人語句完全繼承文偃的風格。澄遠下有智門光祚,門風險峻,有《智門光祚禅師語要》一卷。光祚的法嗣有雪窦重顯、延慶子榮、南華寶緣等二十人。到重顯而雲門的宗風大振,號稱中與。
重顯(980-1052),俗姓李,字隱之,遂川(今四川遂甯)人。家世豪富,以儒業傳世,幼受家學,而志存出世,乃以妙齡離俗入道,投益州(成都)普安院依仁诜上人出家。初習經律,兼涉世法。受戒之後,曆遊講肆,究理窮玄,诘問鋒馳,機辯無敵,鹹知法器,佥指南遊,遂離川東行,長期遊學于湖北、江蘇、安徽、浙江等地。以風月爲友,登山涉水,間賦詩歌,以寄情懷,曾于襄陽谒石門聰,居叁年無所契,後得法于智門祚禅師,依止五年,勤事磨練,長養聖胎,盡得其道。後辭智門,沿江東下,行腳偏參,曆訪當時宗門大善知識,到池州的景德寺做首座,爲大衆講解僧肇的《般若無知論》。又隱于錢塘靈隱寺叁年,乃出住蘇州翠峰山。未幾,明州知州曾公手書請師住持雪窦資聖寺,蘇人固留不可,重顯曰:“出家人止如孤鶴翹松,去若片雲過頂,何彼此之有。”遂轉徒明州(浙江甯波)雪窦山資聖寺,于此居住叁十一年,《佛祖曆代通載》謂其“遷明之雪窦,宗風大振,天下龍蟠風逸,衲子爭集,號集門中興。”雪窦于此寺大弘雲門宗風,故有雲門宗“中與之祖”之稱。又以其久住雪窦山,後世禅林多以“雪窦禅師”稱之,重顯于皇祐四年(1052)入寂,世壽七十叁,僧臘五十夏,谥號“明覺大師”。
重顯曾有一首偈頌,講述了自己參禅究道的感受。偈頌雲:“二十年來曾苦辛,爲君幾下蒼龍窟。”爲求佛法真髓,二十多年來不知吃了多少苦,這肺腑之聲道出祖師求法究道的辛苦。據《五燈會元》卷十五載,重顯初訪光祚,問曰:“不起一念,雲何有過?”光祚示意重顯近前,剛一上前,即遭一拂子打,重顯剛要開口,光祚又打,“師豁然開悟”。其實,真正的禅師,沒有一個不是經受過這種電擊石火的磨砺的。道不能說,只在自心自悟,開口即錯,他在日後的傳法生涯中,隨處都貫徹了這一精神。《明覺禅師語錄》卷一《住明州雪窦禅寺語》載:
師開堂日,于法座前顧視大衆曰:“若論本分相見,不必高長法座。”遂以手畫一畫曰:“諸人隨山僧手著,無量諸佛國土,一時現前,各各仔細觀瞻,其或涯際未知,不免拖泥帶水。”
首次開堂示衆,就言不必升座說法,旨在說明實在無法可說,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亦“于曹溪路上,一點使用不著。”所以,重顯告訴學人,佛在目前,當下即是,“諸人隨山僧手看,無量諸佛國土,一時現前,”否定來世成佛,否定西方淨土。其實,重顯的這一思想,亦是禅宗一向的風格。如惠昕本《壇經》所說:“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當年六祖禅師不正是爲聽法信衆于當下現西方極樂淨土嗎?世界、佛、我叁位一體,不可于我外求佛,這裏沒有追求目標和追求主體的分野,沒有虛幻和實在的對立,自性即佛,佛心不二,關鍵在自我的直下承當。所以重顯說:“如來正法眼藏,委在今日。放行則瓦礫生光,把住則真金失色。權柄在手,殺活臨時,其有作者,相共證據。”自性一悟,道在瓦礫,桃竹說法;自性沈迷,佛在眼前,對面不識。權柄在手,既可爲殺人劍,又可爲活人刀,關鍵在于一念迷悟,這恰似青源惟信對其悟道境界的描述;叁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今日有個休歇處,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山水依然,迷悟在已,若能打破對立,統一我佛,則一切都在佛光的普照裏。而自心不識,反而“抛家散走”的外求體悟,豈非“不顧自家寶藏”,真可謂“放行則瓦礫生光,把住則真金失色。”
自識本心,自性自度,關鍵在于自我的體驗,而這種體驗只能是個體的獨自承當,旁人是無法代替的,重顯概括爲“如人上山,各自努力”。因爲佛性偏在,各人自有本覺性,所謂“明眼衲僧,應須自看”。所以自識本心的悟境,只能自心自悟,無法傳遞。禅師們努力喚起他人相同的體驗,但他們絕不給予,絕不注入。因爲說出的體驗,已非體悟本身,所以,禅師只讓你默默地去參。《五燈會元》記載:
有僧出,禮拜起曰:“請師答話。”師便棒。僧曰:“豈無方便?”師曰:“罪不重科。”複有一僧出,禮拜起曰:“請師答話。”師曰:“兩重公案。”曰:“請師不答話。”師亦棒。問:“古人道,北鬥裏面藏身,意旨如何?”師曰:“千聞不如一見。”
禅悟不可說,請答話挨棒,請不答話亦挨棒,正與趙州禅師的曾來過去吃茶,未來過亦去吃茶的意旨相同。那麼重顯到底要告訴門人什麼意旨呢?即“千聞不如一見”,自悟本心,自性自度,禅師說得再好亦是禅師的體驗,無法替代學人自身的體悟,禅理的獲得,貴在自證自悟,所謂不識本心,學法無益,所以學人只須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可即心即佛,妙契祖心。所謂“未來翠峰多人疑著,及乎親到一境蕭然。”禅門中對雲門評價雲:“大智修行始是禅,禅門宜默不宜喧。萬般巧說爭如實,輪卻雲門總不言。”禅的體驗要求達到永恒、整體和無限、具體,而言說卻總是階段、部分、有限和抽象的,所以任何語言文字都不免將整體、具體之的分割和抽象化,所以最高的境界是“沈默是金”、“一默如雷”。若至非說不可處,亦以否定的方式來避免和彌補語言的不足,如問什麼是西來意,告之說:麻叁斤。在接化學人的方法機用上,重顯也繼承了雲門一派“截斷衆流”的手法:
問:“德山臨濟棒喝已彰,和尚如何爲人?”師曰:“放過一著。”僧擬議,師便喝。僧曰:“未審只恁麼,別有在?”師曰:“射虎不真,從勞沒羽。”
禅悟是超言絕慮的,它須直覺的感受和心靈的體驗,禅不可說,擬議即錯,若強以言語,也是徒勞無益。所以他說:“不有低頭,思量難得。”重顯提撕雲門宗風,每每以一言半語蓦地斬斷學人葛藤,使問者當下截住,無可用心。
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祥雲五色。”曰:“學人不會。”師曰:“頭上漫漫”。問:“達摩未來時如何?”師曰:“猿啼古木。”曰:“來後如何?”師曰:“鶴唳青霄。”
佛法如見,自然是道,“猿啼古木”、“鶴唳青霄”,無關乎達摩祖師來前來後,一朝風月,萬古長空,本來如此,何須擬議。再如:
問:“如何是把定乾坤眼?”師曰:“拈起鼻孔。”曰:“學人不會,”師曰:“一喜一悲。”僧擬議,師曰:“苦”。
執著言辭,必死句下,正如“拈起鼻孔”,無法透氣,必窒息而死無疑,所以學道者萬不可執于名相,爲文字所縛。重顯臨終,侍者哀乞遺偈,師曰:“平生惟患語之多矣。”千說萬說,不如自見,若得自見分明,當下超凡入聖。
禅法自然,無作無爲,便是禅之精髓,便是生命之道,重顯開示大衆說:
人天普集,合發明個什麼事?焉可互分賓主,馳騁問答,便當宗乘去。廣大門風,威德自在,輝騰今古,把定乾坤,千聖只言自知,五乘莫能建立。所以聲前悟旨,猶迷顧鑒之端。言下知宗,尚昧識情之表。諸人要知真實相爲麼?但以上無攀仰,下絕已躬,自然常光現前,個個壁立千仞。還辨明得也無?未辨辨取,未明明取。既辨明得,能截生死流,同據佛祖位,妙圓超悟,正在此時。
紙上得來總覺淺,須知此事應躬親。但這裏不僅排除言語間的悟道,亦不要行事中的著意作爲,只求自然然,“上不攀仰,下絕已躬”,自可風吹草動,大路朝天。重顯在回答“如何則入不二法門”時說:“維摩大士去何從,千古令人望莫窮。不二法門休更問,夜來明日上孤峰。”
在禅宗史上,使重顯彪炳史冊的是他受汾陽善昭的影響所作的《頌古百則》,舉古代的公案一百則,歌頌出玄旨,也就是有名的《雪窦頌古》一卷。所謂“頌古”,是以韻文對公案進行贊譽性解釋的語錄體載,它不僅是研究公案的方法,而且是教禅學禅、表達明心見性的手段。頌古首創于汾陽善昭的禅師,是對宋代禅學發展的一大推進,在北宋以後的禅史上,頌古比代別和拈古具有更大的影響。重顯受汾陽之影響。作《頌古百則》,更把宋初的頌古之風推向高潮,風靡整個禅林,幾至于凡舞文弄墨之禅師均有的頌古之作,而參禅悟道者亦多去鑽研頌古,導致所有的禅林高手于頌古均有評說。這樣,頌古之作如汗牛充棟,構成了禅宗典籍的重要組成部分。
至南宋中期,許多禅師開始整理頌古,把它們從衆多的單行語錄本中抽取出來,加上零散的頌古之作,分門別類,另行累集成冊。如池州(今安徽貴池)報恩光教禅寺僧人法應,花了叁十年時間收集頌古,于淳熙(1175)編成《禅宗頌古聯珠集》,采集公案叁百二十五則,頌古二千一百首,作者一百二十二位禅師,元初錢塘沙門普會,接續法應的工作,從元代元貞乙未年(1295)開始,用了二十叁年,編成《聯珠通集》,在法應《禅宗頌古聯珠集》所收頌古及作者的基礎上,又增加公案四百九十叁則,頌古叁千零五十首,作者四百二十六人,從此頌古似星、著者如雲的典籍資料中不難看出,自重顯之後,頌古之風席卷禅林之規模。善昭頌古創立對于日後禅風影響很大,重顯的《頌古百則》將此形式推至一個新的水平,其後,圓悟克勤又以重顯《頌古百則》所選公案爲框架而編成“宗門第一書”——《碧岩集》,開創了解釋公案和頌古的完備形式,標志著宋代文字禅發展到了頂峰,完成了中國禅風的一大轉變。
善昭之後,頌古也經曆了一個演變過程。影響最大的作者有四個:即雲門宗的雪窦重顯和曹洞宗的投子義青、丹霞子淳以及宏智正覺。其中以重顯的《頌古百則》尤具創新意義。可以說善昭製作了頌古的雛形,重顯則使之成熟,他們代表了宋代頌古的兩種基本類型。在重顯的《頌古百則》中,除《楞嚴經》二則,《維摩經》一則、《金剛經》一則外,其余九十六則中,較多地選擇了雲門宗僧人的公案,其中有雲門文偃的公案十叁個,涉及雲門公案叁個,爲雲門中僧不無關系,本來頌古就是將古來祖師公案拈出來以優美之韻文給予評唱解釋的,圓悟克勤曾指出:“大凡頌古,只是繞路說禅,拈古大綱,據款結案而已。“這是對頌古的一個經典定義。克勤在這裏講明了對頌古要“繞路說”,切忌與重顯風格相異,善昭的頌文用語較爲平和直樸,並不完全符合“頌古”之要求。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重顯頌古,卻追求華麗奇異,文字含蓄。常蘊言外之旨。所以,在禅林中,善昭頌古反倒不怎麼流行,而重顯之頌古卻鋪天蓋地,備受推崇,我們試舉一例來看:善昭和重顯都曾作過《俱胝一指》公案的頌文,這則公案很簡單,說的是唐代俱胝和尚,每遇有人向他請教禅旨,他都不多言說,只豎一指表示回答,以此啓悟能禅者,此即著名的“一指禅”。善昭的頌文是:“天龍一指悟俱胝,當下無私物匪齊。萬互千差甯別說,直教今古勿針錐。”善昭首先交待了此公案的來曆,俱胝即是從天龍和尚豎指示之而悟大道,盡管森羅萬象,各各有別,但萬物一體,法性平等,勿須思辨擬議,一指定乾坤,千古更不疑,讀來平鋪直敘,直露本意。而重顯的頌則不同:“對物深愛老俱胝,宇宙空來更有誰?曾下滄溟下浮木,夜濤相共接盲龜。”重顯的意思是說:本來萬法一如,物我不二,但衆生愚昧,對境起念,妄執分別,如猿猴捉月,病眼看花,自生顛倒,如今蒼茫一脈,孤峰山頭,有誰來殷勤開示,慈悲度人?追憶俱胝和尚以一指示人,如同在夜幕茏罩下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投下浮木,來拯救深淪于茫茫業海中的衆生,那是怎樣的一份救世情懷、似海悲心。頌文中飽含欽佩仰慕之意。頌文中後兩句引用《法華經》中關于“如一眼之龜值浮木孔,無沒溺之患”的寓言。僅此一例即可看出重顯的頌文迥然有別于善昭頌文的特色,其一就是大量用典,時人指出:“雪窦《頌古百則》,叢林學道诠要也,其間取譬經論或儒家文史,以發明此事。”重顯好骨典故,使其頌文更爲含蓄耐讀。其二,文辭典雅,又善于融入情感,使其頌古之作更顯富贍華麗,情趣盎然,這與善昭頌文之“殊不以攢華疊錦爲貴”更不相同,重顯素以“工翰墨”見稱,他在未悟道時追慕詩僧禅月貫休,有詩雲:“紅芍藥邊方舞蝶,碧梧桐裏正啼莺,離亭不折依依柳,況有青山送又迎。”造句清新,意境深遠,確是詩中上品,他得法于雲門宗的智門光祚禅師之後,意境更高,造句更奇,如他在就任雪窦寺住持時上堂雲:“春山疊亂青,春水漾虛碧,寥寥天地間,獨立望何極。”還有“秋風生群林,野水資寒色”等,皆是傳誦一時的名句。他一生中所作詩詞歌賦,上堂小參,舉古勘辯,均獨具匠心,留意詞藻,門人集其著作有《洞庭語錄》、《雪窦開堂錄》、《瀑泉集》、《祖英集》、《頌古集》、《拈古集》、《雪窦後錄》七種,均辭句古雅,文采斐然。圓悟克勤說:“雪窦會四六文章,七通八達,凡是淆訛奇特公案,偏愛去頌。”元代名僧萬松麼秀則評論說:“吾宗有雪窦、天童,猶孔門之有遊夏;二師之頌古,猶詩壇之李杜。”這個評價確實反映了後人對他文才的一種肯定和贊譽。由此,後世禅人紛紛倣,推動禅宗走上舞言語弄墨、著意于文字華麗一途。心聞昙贲說:“天禧間,雪窦以辯博之才,美意變弄,求新琢巧,繼汾陽爲《頌古》,籠絡當世學者,宗風由此一變矣。”可見雪窦對當時禅風影響之大。
雪窦重顯之後,頌古之風愈盛,後解釋公案內涵而一滑至于專求辭句華麗,漸漸文辭越作越華麗,而公案內容卻越作越少,後來頌古之作反而無法讓人理解,連曆來受到推崇的重顯頌古亦因典故疊出,辭意新異漸漸爲日後文化素養不高者難以接受。普照禅師曾指出:“雪窦禅師,具超宗越格正眼,提掇正令,不露風規。秉烹佛鍛祖鉗錘,頌出衲僧向上巴鼻。銀山銀壁,孰敢鑽研;蛟蛟鐵牛,難爲下口。不逢大匠,焉悉玄微。”重顯頌古,一至如此,禅門需要對頌古進行再革新,對機說教,應病施藥,這樣,北宋末年,新的頌古總集,圓悟克勤的《碧岩集》應運而生,標志著禅學又一時代的到來。
《第九章 雲門家風 二、雪窦中興》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