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靈祐方圓默契
唐武帝時迷信道教,打著“懲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驅遊惰不業之民,廢丹癯無用之室”的幌子,廢寺院四萬余所,令僧尼還俗二十六萬余人。由于這種強行廢佛的行政手段不得人心,不到兩年,宣宗即位,即一改廢佛的政策,重興佛法。當然,宣宗複興佛法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百丈山有特殊的因緣。宣宗本憲宗第四子。爲穆宗異母弟,武宗憚忌之,乃沈之于宮廁,宦官仇公武暗中救護,使其免遭毒手,遂削發爲僧,周遊天下,備賞險阻,武帝一死,左神策軍中尉楊公等即迎宣帝而立之。宣宗初與香岩智閑在百丈山看瀑布,智閑吟詩二句:“穿雲透石不辭勞,地遠方知出處高。”借穿雲透石的瀑布,比喻宣宗出處高貴,不同凡響。宣宗當即續吟二句:“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以此寄寓自己的志氣高遠。宣宗由于有這一段學佛因緣,其後複興佛教也就不奇怪了。此時,禅林中大德輩出。其一即沩山靈祐。
靈祐(771-853)俗姓趙,福州長溪(今福建霞浦)人。十五歲依同郡法悟律師,執勞每倍于役,冠年剃發,叁年具戒。後入浙江天臺山,遇寒山子,造國清寺,又遇異人舍得,遵寒山、舍得之囑,遂詣泐潭,谒大智懷海師,頓了祖意。元和末(820左右)隨緣長沙,過大沩山(今長沙市甯鄉縣境),遂欲棲止,山峰峭絕,荒無爲煙。以橡粟爲食,猿猴爲伍,經五七載,山民知之,建梵宇曰同慶寺。如此十數年,徒衆五百余人,“言佛者天下以爲稱首。”會昌法難後,祐“裹首爲民”,裴休訪祐,因迎請之,與談玄旨,親爲徒列,徒衆複聚如初,相國崔公慎由崇重加禮,由是沩山名高天下。宣宗大中七年(853)遷化,年八十叁。
關于靈祐的禅學思想,忽滑谷快天說:“靈祐根本思想與百丈所見不異,作爲沩仰門風者,賓主對揚之手段而已,而其手段多出自慧寂。”似認爲靈祐根本同百丈,手段多出自慧寂,靈祐本人之貢獻甚少,實則作爲沩仰宗之開創者,其禅學思想自有其獨到之處。靈祐以“鏡智”爲宗要,疾“叁種生”(想生、相生、流注生)爲虛妄,其宗風方圓默契,體用圓融。
以“鏡智”爲宗要,疾“叁種生”爲虛妄。《人天眼目》載:“師(沩山)謂仰山曰:吾以“鏡智”爲宗要,出叁種生,所謂想生、相生、流注生。《楞嚴經》雲:“想相爲塵,識情爲垢,二俱遠離,則汝法眼應時清明。”雲何不成無上知覺?”“鏡智”即“大圓鏡智”。法相宗認爲成佛以後,阿賴耶識轉爲清淨智,如同大圓鏡可以如實映現一切影像一樣。這種可以如實映現一切法的佛智。即大圓鏡智。以“鏡智”爲宗要,即以無爲無事爲道人之活計,他說:“道人之心,質直無僞,無背無面,無詐妄心。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清,清淨無爲,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修從頓悟與漸修相圓融來說明“心自圓明”,有僧問他頓悟之人是否還要繼續修行,靈祐回答說:
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自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不可別有法,教渠修行趨向,從聞入理,聞理深妙,心自圓明,不居惑地。”
一念頓悟是對生死解脫大事的根本覺悟,頓悟之後,仍有許多舊習氣要逐步克服,方能有全面、徹底的覺悟。這種所悟與修圓融起來的觀點是正確的。因此,以“鏡智”爲宗,即是在認識人人本自圓滿俱足的本性的基礎上,把修與無修、頓悟與漸修有機結合起來。這不僅繼承了禅宗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優良傳統,也是對禅宗南北頓漸之爭的正確總結,對于克服中唐時期南宗偏于頓悟、輕于漸修之弊,是有益的,也是頗有創見的。
以“鏡智”爲宗,認識人人本自俱足的佛性,也就是悟道。關于“道”,有治國的根本道理、根本學說、倫理道德原則、萬物的本體等不同涵義。靈祐從佛教的立場出發,吸取道家清淨無爲的思想,以“無心”爲“道”。他的《語錄》說:“僧問如何是道?師雲:無心是道,僧雲:某甲不會,師雲:會取不會底好。僧雲:如何是不會底?師雲:只汝是,不是別人。複雲:今時人,但直下證取不會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將爲禅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入,汙汝心田。所以道不是道。”這一段對話,鮮明地體現了靈祐以“無心”爲“道”,即是從自家體認自己的本來面目,不是從經解、名言上得一知半解,染汙清靜本性。這種以下會“道”爲真正體道之人,從自心中認取圓滿俱足的思想,正是以“鏡智”爲宗的根本精神的體現。
以“鏡智”爲宗,是與疾“叁種生”密切相聯的。《人天眼目》說:“想生,即能思之心雜亂;相生,即所思之境曆然;微細流注,俱爲塵垢。若能淨盡,方得自在。”想生,即心作天堂,心作地獄,一切善惡,皆由一念,即主體的思維、思量分別而生,相生即執著一切虛幻境相爲真,不悟五蘊皆空。流注生即墮于生死輪回,無有止息、解脫之日。靈祐認爲這“叁種生”皆屬淨盡,不破除這些虛妄,則不能悟圓滿俱足的本來面目。“若能淨盡,方得自在。”何國铨先生說:“仰山認爲叁種生(想生、相生、流注生)皆屬虛妄,蓋念念不斷,心即生鑿縛而不自在矣。惟不于念上起心,心隨境轉,則觸目遇緣,亦無非道矣,”這種理解是得靈祐之旨的,是中肯的。
方圓默契,似關合符,這是沩仰宗風的一個鮮明特點。《法眼禅師十規論》說:“沩仰則方圓默契,如谷應韶,似關合符。”《人天眼目》對此評論說:“沩仰宗者,父慈子孝,上令下從。爾欲捧飯,我便與羹。爾欲渡江,我便撐船;隔山見煙,便知是火;隔牆見角,便知是牛。……大約沩仰宗風,舉緣即用,忘機得體,不過此也。”這一段話對沩仰宗風作了概括的評價,說明靈祐接引從衆,有叁人特點:
(一)方圓默契,談笑風生
這與他宗門庭嚴峻,形成鮮明對比。“石霜抵沩山爲米頭,一日篩米次,師雲:“施主物,莫抛散”。石霜生:“不抛散。”師于地上拾得一粒雲:“汝道不抛散,這個是什麼?”石霜無對。師又雲:“莫輕這一粒,萬千粒盡從這一粒生,”石霜雲:“百千粒從這一粒生,未審這一粒從什麼處生?”師呵呵在笑,歸方丈,”從百千粒從一粒生,未知一粒從何而生的公案中,不僅可以看出沩仰宗對一多圓融的辯證思維,也可以從中領略,他們師徒之間充滿智慧與默契的禅趣。
(二)意氣相合,機鋒互換
《景德傳燈錄》載:“普請摘茶,師謂仰山曰:“終日摘茶,只聞子聲,不見子形。請現本形相見。”仰山撼茶樹,師雲:“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仰山雲:“未審和尚如何?”師良久。仰山雲:“和尚只得其體,不得其用。”師雲:“放子叁十捧。””這個體用雙全的公案,典型反映了禅宗寓禅修于生産勞動之中的農禅作風,也反映了沩仰宗接引徒從的和平、意氣相合。對此,白雲守端禅師評價道:“父子相投,意氣相合,機鋒互換,啐啄同時。雖然如是,畢竟如何道得體用雙全去?沩去放子叁十棒,也是養子之緣。”這個評價是恰當的。
(叁)體用雙全,理事不二
至于體用,靈祐雖然討論不多,但從幾則公案中,也可略窺其宗旨。《景德傳燈錄》卷九載:“師一日喚院主,院主來,師雲:我喚院主,汝來作什麼?院主無對,又令侍者喚第一坐,第一坐來。師雲:我喚第一坐,汝來作什麼?亦無對。”這裏牽涉到個別與一般、名與實、有與體的關系問題。雖然院主,第一座是抽象名詞,與具體的“那一位院主”、“那一位第一座”是不同的;但是,二者又是密切聯系的。靈祐雖然強調二者的區別,甚至把二者對立起來,認爲“那一位院主”不等于“院主”,但實質上是要禅僧去掉名與實、個別與一般、用與體的分別心,堅持二者的統一、圓融,主有成佛的可能。他在上堂法語中就點明了這個主旨。他說:“縱有百千妙義,抑揚當時,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計始得。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實際理地”即指與心性、宇宙貫通的本體;“萬行”指人生的行爲心理與道德哲學。本體“不受一塵”,即與現象是有區別的,同時,人的行爲心理與道德踐履又離不開世界諸緣。換言之,體不同于脾,又不離于用;理不同于事,又不離于事,這就是靈祐體用一如、理事不二的辯證法,也是沩仰宗接引徒衆的顯著宗風。
可見,沩山靈祐在創立沩仰宗時,不僅師承百丈,而且有自己的突出貢獻,故“言佛者天下以爲稱首”。至于他的弟子仰山的貢獻,當然也不可抹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