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秀門弟子
神秀門下人才濟濟,所謂“升堂七十,味道叁千。”《景德傳燈錄》記神秀法嗣十九人,其中以義福、普寂、景賢、惠福四大弟子爲首。《楞伽師資記》曰:
洛州嵩山普寂禅師,嵩山敬賢禅師,長安蘭山義福禅師,藍田玉山惠福禅師,並同一師學法侶應行,俱承大通和上後。少小出家,清淨戒行,尋師問道,遠訪禅門。……諸師等奉大師十有余年,豁然自證,禅珠獨照。大師付囑普寂、景賢、義福、惠福等,照世炬燈,傳頗梨大鏡。
自神秀死後,這些弟子均受到帝室官僚的優禮,聲名顯赫,成禅宗一時之盛,當時天下坐禅人對這四大禅師評價曰:“法山淨,法海清,法鏡朗,法燈明。宴坐名山,澄神邃谷;德冥性海,行茂禅枝;清淨無爲,蕭然獨步;禅燈默照,學者皆證佛心也。”四人中真正以弘揚東山法門而影響巨大的,是義福和普寂。
(一)義福禅要
義福(658-736),俗姓姜,上黨銅鞮(山西沁縣)人,幼慕空門,遵母遺訓出家,年甫十五,遊曆于衛、邺地區,好《老》、《莊》、《書》、《易》之說,後于汝南中流出靈泉寺讀《法華》、《維摩》等經,又至東都福先寺,師事杜聉法師,廣習大乘經論。後聽說嵩嶽大師法如開演不思議法門,“特生信重,夕惕不遑,既至,而如公遷謝,怅然悲憤,追踐經行者久之。”叁十二歲時始落發具戒,遂輾轉到荊州玉泉道場拜谒神秀大師,居約十年。乃至神秀死于東都,惟有義福“親在左右,密有傳付,人莫能知。”即于此年,自嵩嶽寺應邀至長安,于終南山化感寺棲置法堂,宴居廖廓。外示離俗,內得安神。二十余年不出寺門,盡心開演神秀禅慧之業。開元十年(722),應長安道俗之請,住京城慈恩寺。十叁年(725),玄宗東巡河洛,特令赴都,居東都福先寺。十五年(727)放還京師。二十二年(734),複令入東都,居南龍興寺。開元二十四年(736)卒,年七十九。葬于龍門奉先寺北岡,賜谥曰“大智禅師”,中書侍郎嚴挺之躬行喪服,撰《大智禅師碑銘》。
義福當時在兩京之地影響甚大,一則他是國師神秀的門人,另外他也得到了唐玄宗的優待,以及當朝官吏如兵部侍郎張均、太尉房官、禮部侍郎韋陟的信服敬重。據載,義福在終南山化感寺時,不遠千裏來求道者“騰湊物心,延袤山谷”,其中不乏“負才藉貫,鴻名碩德”的“息心貞信之士,抗迹隱淪之輩。”義福在當時,號稱“道望高峙,傾動蒲、虢二州,刺史及官吏士女,比賣幡花迎之,所在途路充塞。”後住南龍興寺,“靡然向風者,日有千數。”義福卒後,其葬禮也十分隆重。“滅儀法事,盡令官給。缙紳缟素者數百人,士庶喪服者有萬計。自鼎門至于塔所,雲集雷動,信宿不絕。”可見義福當時之威望和影響,嚴挺之總結說:“禅師*輪,始自天竺達摩,大教東流,叁百余年,獨稱東山學門也。自可、璨、信、忍至大通, 遞相印屬,大通之傳付者,河東普寂與禅師(義福)二人,即東山繼德七代于茲矣。”義福既是一代名僧,又是禅法正宗傳人。
義福在當時是以禅慧名世,開演頗多,但記載他本人思想及言論的文獻甚少。據載,他在神有門下所行是“攝念慮,棲榛林,練五門,入七淨,毀譽不關于視聽,榮辱豈系于人我?或處雪霜,衣食罄匮,未賞見于顔色有厭苦之容。”從此記載中可看出,義福仍保持了苦樂隨緣、任運自在、無所怨行的禅者風範。其禅修內容大致不出“練五門、入七淨”。所謂“練五門”即是宗密于《圓覺經大疏鈔》中所述北宗的“五方便門”,前已敘述。所謂“入七淨”,出自《維摩诘經.佛道品》鸠摩羅什對于“七淨華”的注。鸠摩羅什謂“七淨”爲:(1)戒淨,即身口所作,無有微惡;意不起垢,亦不取相,亦不願受生。(2)心淨,叁乘製服煩惱心、斷結心,乃至叁乘漏盡羽。(3)見淨,即見法真性,不起妄想。(4)度疑淨,即見解深透而斷除疑惑。(5)分別道淨,即善能分別是非,合道宜行,非道宜舍。(6)行斷知見淨,證得無學盡智、無生智者,能知見所行、所斷,,而通達分明。(7)涅槃淨。從義福所修“五門”“七淨”來看,他仍未旁然無顧,率性直性,直探心源,依然繼承了乃師神秀“拂塵看淨”、去妄存真的禅法,顯得過于拘謹、小心。《碑銘》說他“苦身勵節”、“律行貞苦”,或許這是由他王家禅師的身份所限定,無法像山林禅者那樣任他風清月白地灑脫自在。再看看他最後的教誡是:“道在心不在事,法由已非由人,當自勤力,以濟神用。”這完全是神秀“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的翻版,汲汲于攝心息妄,刻意去煉法修心。嚴挺之總評說:“苦已任真,曠心濟物;居道訓俗,不忘于忠孝。”這全然是皇家和尚的口吻。
(二)普寂心寶
普寂(651-739),俗姓馮,蒲州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一說長樂信都(今河北冀縣)人。原遊學于儒典,後棄俗求道,依大梁壁上人、東都端和尚、南泉弘景和尚等處聽經受戒學律,深覺爲文字所縛,隱居嵩山半岩。“布褐一衣,麻麥一食”,曾欲投少林法如禅師,未至而禅師已卒,“追攀不及”,轉谒荊州神秀禅師。師事六年(一說七年),“神秀奇之,盡以其道授焉。”久視中(700),武則天召神秀赴東都,神秀因薦普寂,乃度爲僧。後中宗聞神秀年高,特下诏令普寂繼神秀“心寶”,代神秀統其法衆。及神秀卒,天下好釋氏者的鹹師事之。開元十叁年(725),诏令住都城敬愛寺。十五年(727),玄宗將幸東都,诏義福從駕,普寂留都興唐寺安置。“由是法雲偏雨,……聞者斯來,得者斯止,自南自北,若天若人,或宿將重臣,或賢王愛主,或地連金屋,或家蓄銅山,皆毂擊肩摩,陸聚水咽,花盡拂日,玉帛盈庭。”開元二十七年(739),普寂終于洛陽興唐寺,壽八十九。诏曰:普寂“資于粹靈,是爲法器,心源久寂,戒行彌高。……宜稽其淨行,錫以嘉名,示夫淨來,使高山仰止,可號大照禅師。”出喪之日,盛況空前,《大照禅師塔銘》載:“金棺發轫,鹵簿啓行。或兩都傾城,或四方布路。持花者林指,執绋者景移。叁條之中,泣淚如雨;重城之外,號叩若雷。彩雲二時,自都達嶽;白露數裏,彌川偏空。”《宋高僧傳》卷九也說:士庶“傾城哭送,闾裏爲之空焉。”普寂在中宗以後,一直是兩京禅系領袖,同時也是全國禅衆的一面旗幟。
自武後則天迎弘忍門徒入京,中宗、睿宗獨尊神秀一支,北宗一直是欽定的禅宗正統,神秀死後,義福控製兩京,而以居于洛陽的普寂勢力最盛。開元以來,普寂被視作北宗嫡傳,號稱七祖,直至劉禹錫時還承認,中夏之中“言禅寂者宗嵩山。”在唐宋的佛典中,嵩山即是指由普寂繼承的神秀禅系。唐中宗诏于嵩嶽寺爲神秀追造十叁級浮圖,敕令普寂統帥僧衆,都表明了普寂的帝師身份。李邕撰《嵩嶽寺碑》,列達摩以來的傳承,以“忍遺于秀,秀鍾于今和尚寂”,正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輿論。
普寂的禅法基本與義福一致,共同承繼了神秀的禅學思想。普寂在神秀處時,曾充僧使,其所作爲爲他人所不能爲。因而深得神秀器重,盡其道授之。神秀所授心寶,即是:“良馬易進,良田易平。加之思修,重之勤至。寶鏡磨拂,萬象乃呈。玉水澄清,百丈皆見。衡山之石,更悟前身,新豐之家,自然本處。”心法相傳,普寂由此所修得的則是“心無所存,背無所倚;都忘禅睡,了悟佛知。”普寂以此爲准,深悟禅理,“如此者複地年,大通和尚深賞重之。”開元十五年,唐玄宗在诏書中贊頌普寂的禅法說:
其始也,攝心一處,息慮萬緣,或刹那便通,或歲月漸證。總明佛體,曾是聞傳;直指法身,自然獲念。滴水滿器,履霜堅冰。故能開方便門,示真寶相;入深固藏,了清淨因;耳目無根,聲色亡境,叁空圓啓,二深洞明。
這說明普寂的禅法仍然是神秀思想的延續。攝心于一處,息慮萬緣,對境不起,經此“磨拂”、“看淨”的功夫,自然便可“刹那便通”,或者“歲月漸證”,即可以先漸修而後頓悟,也可以先頓悟後漸修,所謂“開頓漸者,欲依其根。”證悟者的頓漸之別,只是全憑衆生不同的要根機,這是一種較有新意的說法。經過學習經論,總明佛體之所在,便可直指法身,自然獲念。即自識本性,六根不爲諸境惑,了知佛體在心中,這一修習過程,便也如“滴水滿器,履霜堅冰”,這一思想所顯示的是地道的北宗禅系風格。
此外,普寂與義福同樣注重戒律在禅衆修行中的作用,據說他在決心轉入禅門時,已經認識到“文字是縛,有無是邊,盍不以正戒爲牆,智常爲座?”他的最後遺訓中有“屍(戒)波羅蜜是汝之師,奢摩地(定)門不汝依處。”堅持傳統佛教中的戒禅並行,強調了戒律對于當時禅衆僧團的重要性。《宋高僧傳》說他“嚴重少言”,其性凝重,持戒清慎,從不張伐其德,“遠近尤以此重之”,顯示了他作爲一代國師、禅學領袖的職責所在。
史載,神秀雖受帝王推重,然未曾大規模地聚衆開堂演法,所謂“雲從龍,風從虎,大道出,賢人睹,岐陽之地,就者成都;華陰之山,學來如市,未雲多也”!亦只是就其影響而言。而普寂自中宗時代其師統攝禅門,于京城廣行弘化,叁十余年間使禅門大盛。他的門徒較義福更多,所謂“攝之孔多,學者彌廣”,在當時全國禅門派系中,他的宗系勢力最強。李邕所撰《大照禅師塔銘》說:“四海大君者,我開元聖文神武皇帝之謂也;入佛之智,赫然爲萬法之宗主者,我禅門七葉大照和尚之謂也。”在開元盛世,唐代第一大手筆的李邕將禅師普寂與皇帝玄宗相比附,足見普寂其時之聲望。時人誇曰:“普寂禅師,名字蓋國,天下知聞,衆口共傳,不可思議。”相比之下,當時慧能一系尚局限于嶺南一隅一地傳教活動,其禅門遠默默無聞。故宗密說:
能大師滅後二十年中,曹溪頓旨,沈廢于荊吳;嵩嶽漸門,熾盛于秦洛。普寂禅師,秀弟子也,謬稱七祖,二京法主,叁帝門師;朝臣歸崇,敕使監衛。雄雄若是,誰敢當沖。
盡管此段話中語氣不無誇張成份,但北宗一系在當時的確是聲勢浩大。所謂“兩京之間,皆宗神秀,”“北宗門下,勢力連天。”于半個世界內成爲禅界分認的正統禅學所在。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曾幾何時,顯赫一時的北宗基業竟會在不太長的時間內灰飛煙滅。到一百年後,柳宗元在撰寫《賜谥大鑑禅師碑銘》時,竟然會高唱“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這是禅宗史上的一次巨變,而這一扭轉乾坤者,便是慧能的弟子荷澤神會。
《第叁章 北宗正義 二、秀門弟子》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