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法統之爭
神會(684-758),襄陽人,俗姓高。據《宋高僧傳》記載,神會“年方幼學,厥性惇明,從師傳授《五經》,克通幽赜。次尋《莊》《老》,靈府廓然。覽《後漢書》,知浮圖之說。由是于釋教留神,乃無仕進之意,辭親投本府國昌寺颢元法師下出家。”這說明神會自小就普接受過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及至學佛,“諷誦群經,易同反掌,全大律儀,匪貪講貫。”這爲他日後成爲慧能門下辯才無礙的鼓吹者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據載,神會出家後,在投奔慧能之前,曾師事神秀叁年,“先事北宗神秀叁年。秀奉敕追入。和上遂往嶺南。”神會“聞嶺表曹侯溪慧能禅師盛揚法道,學者駿奔,乃效善財南方參問,裂掌裹足,以千裏爲跬步之間耳。”神會在曹溪慧能處修學四年,在寺中辛勤執事,效慧能當年“腰石碓米”的精神,“苦行供養,密添衆瓶,研冰濟衆,負薪擔水,神轉巨石等。”又“策身禮稱,燃燈殿光,誦經神衛,律窮五部,神感紫雲。”深受慧能器重,其間,他曾一度外出遊曆,偏尋名迹,廣其見聞,並至西京受戒。景龍年中,又重回曹溪。慧能“大師知其純熟,遂默授密語。”此後,神會常在慧能左右,成爲慧能晚年的得意弟子。王維《六祖能禅師碑銘》中說他:“過師于晚景,聞道于中年。廣量出于凡心,利智逾于宿學。雖末後供,樂最上乘。”慧能死扌,他又雲遊四方,四處參訪,到了玄宗開元八年(720),敕配住南陽龍興寺,故有“南陽和上”之稱。他在南陽傳布禅學,名聲漸起。南陽太守王弼、內鄉縣令張萬頃都向他問法。他還見到侍禦史王維,王維稱贊說:“南陽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議”。由于他答王琚(王趙公)所問“叁車”義,更使他“名漸聞于名賢。”
神會北歸之後,神秀已卒十余年,其弟子普寂等正享盛譽,所謂“兩京之間皆宗神秀”,“曹溪頓旨沈廢于荊吳,嵩嶽漸門熾盛于秦洛。”神會有感于此,遂于開元二十二年(734)在滑臺(今河南滑縣)大雲寺開“無遮大會”,公開抨擊普寂一系,正式向神秀北宗發起進攻,這是禅宗史上的重要事件,也是關于慧能六祖地位的關鍵之處。
神會是挑起南北禅宗之爭的第一人,其原因雖有教理、教義方面的是非判斷,但更集中地是表現于宗統的爭奪。
宗統之爭,由普寂妄立神秀爲六祖而引起,神秀以後,普寂繼承了北宗法師,統領天下禅衆,他想借立神秀爲六祖之名,行自己欲爲七祖之實。當然,神秀一系當時以兩京爲基地,在中原以及整個北方地區擁有強大的勢力,半個世紀裏確實是禅界公認的達摩一系正統禅學所在。從傳統的佛教師徒授受角度看,普寂確立法統亦不爲過,普寂尚未去世時,李邕即在《嵩嶽寺碑》中敘說了北宗法統,碑雲:“達摩菩薩傳法于可,可付于璨,璨授于信,信咨于忍,忍遺于秀,秀鍾于今和尚寂,皆宴坐林間,福潤宇內。”該碑立于公元739年,正是神會滑臺大會之後,“大行禅法,聲彩發揮”時,北宗搶先將未亡人普寂列入傳承,可看作是南北宗爭奪正統門爭激化的表現。也是對神會抨擊的一種反映。《大照禅師塔銘》又載普寂臨終付囑雲:“吾受托先師,傳茲密印,遠自達摩菩薩導于可,可進于璨,璨鍾于信,信傅于忍,忍授于大通(神秀),大通贻于吾,今七葉矣。”這表明普寂確有建立宗統之事,故引發了“法統之戰”。
神會與當時“兩京名播,海外知聞”的神秀系山東崇遠法師公開展開關于南北禅宗是非邪正的辯論,神會以菩提達摩“南天竺一乘宗”正傳自诩,認定普寂所立的法統是僞造的,弘忍並不曾傳法給神秀。他提出一個修正的傳法系統:達摩“傳一領袈裟以爲法信授與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慧能,六祖相承,連綿不絕。”並說:“秀禅師在日,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稱第六代,今普寂禅師自稱第七代,妄豎和尚爲第六代,所以不許,”這樣看來,法統之爭,主要集中于“六祖”桂冠的歸屬。因普寂是神秀公認的大弟子,而神會又以慧能的嫡傳而自居,所以,只要“六祖”確定,那“七祖”自然不必言說。
其實,據史載,“六祖”法統之爭在弘忍之後並非顯明,即使神秀、慧能二位“六祖”當事人亦未十分在意。五祖弘忍“法門大啓,根機不擇”,廣接天下學人,受其教誨者無數。據淨覺《楞伽師資記》所載,弘忍在臨終前曾說:“傳吾道者,只可十耳,”這些弟子“並堪爲人師,化一方人物。”其中並未特別舉某弟子爲第六代傳法人。弘忍去世後的一段時間裏,上首弟子之一的法如(638-689)曾享有極高的聲譽。據《唐中嶽沙門釋法如禅師行狀》記載,法如在弘忍處奉待,前後十六載,“祖師默辯先機,即授其道,開佛密意,頓入一乘,”弘忍死後,“居少林寺,處衆叁年,人不知其高,所以守本全樸,棄世浮榮。廉讓之德,賢士之靈也。”垂拱二年(686),“四海標領僧衆,集少林精舍,請開禅法。”時“學侶日廣,千裏向會”。于永昌元年(689)寂然卒世,春秋五十有二。
法如作爲五祖上首弟子之一,其禅法受到僧衆普遍推崇,在生前及死後享有很高的聲譽。神秀的弟子義福和普寂都是先尋法如,因法如遷謝總改投神秀門下的。開元十叁年智俨撰《大唐中嶽東閑居寺故大德珪和尚紀德幢》中說:“(法如)大師,即黃梅忍大師之上足也。故知迷爲幻海,悟即妙門。”將法如稱爲弘忍大師之上足弟子,開元十六年裴漼撰《皇唐嵩嶽少林寺碑》說:“皇唐貞觀之後,……複有大師諱法如,爲定門之首,傳燈妙理。”可見時人已稱法如爲“定門上首”,最早對法如作出法統定位的要數立于法如逝世當年的《唐中嶽沙門釋法如禅師行狀碑》。關于禅宗法統繼承,碑中說:“南天竺叁藏法師菩提達摩,紹隆此宗,武步東鄰之國,傳曰神化幽迹。入魏傳可,可傳璨,璨傳信,信傳忍,忍傳如,當傳之不可言者,非曰其人,孰能傳哉!”這是關于禅宗法系最早的一個傳承表,這裏盡管沒有明言法如即是“六祖”,但其中所透出的信息卻是明了的。此碑立于永昌元年(689),上距五祖弘忍之死只有十五年。當時,神秀、道安、玄赜、慧能等均在世。神秀還在湖北的玉泉寺,尚未入京,而慧能遠在嶺南,初爲曹溪信衆說法。此時,客觀上並未形成法統之爭。
從現有史料來看,法如本人也沒有爭法的意圖。《法如碑》中說他:“守本全樸,棄世浮榮。廉讓之德,賢士之靈也,外藏名器,內洽玄功,庶幾之道,高遁之風也。”可見他是一個操作嚴謹、不尚浮華的禅師,他所注重的只是自心的證悟,所謂“子勤行之,道在其中矣”,日後他的開堂演法,完全是屢辭不獲的結果。“垂拱二年,四海標領僧衆,集少林精舍,請開禅法。”衆人說:“始自後魏,爰降于唐,帝代有五,年將二百。而命世之德,時時間出,鹹以無上大寶,贻諸後昆。今若再振玄綱,使斯聞者,光複正化。師聞請已,辭對之曰:言寂則意不亡,以智則慮未滅。若順諸賢之命,用隆先聖之道,如何敢矣!猶是謙退,叁讓之乃許焉。”《大唐中嶽東閑居寺故大德珪和尚德幢》也說,法如開演禅法,是因珪和尚“與都城大德,同造少林,請開禅要”所致。即使法如在諸賢名德的再叁請求下開法,亦未特意注重延續法統。《法如碑》記載,法如公開承認自己沒有合達的法嗣,說:“當傳之不可言者,非曰其人,孰能傳哉。”所以,法如臨終前曾留下遺訓,要他的弟子“而今已後,當往荊州玉泉寺秀禅師下咨禀。”但這也確實反映了一個曆史事實,即在弘忍逝世後,而神秀未發達前,法如確曾是這一時期北方禅法的主要代表人物。
我們再來看神秀。神秀是衆所公認的五祖弘忍的大弟子,他在弘忍門下時“決心苦節,以樵汲自役而求其道”,盡管“服勤六年,不舍畫夜。(弘忍)大師歎曰:東山之法,盡在秀矣,”並曾預言神秀與玄赜日後“當以佛日再晖,心燈重照。”但神秀並未有貪“六祖”聖位之心。弘忍一日讓門人各呈一偈,若有悟佛法大意者,即可付衣法,禀爲六代。衆門人因神秀上座乃教授師,故盡息心,不曾作偈。《壇經》記曰:“上座神秀思惟諸人不呈心偈,緣我爲教授師,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見我心中見解深淺?我將心偈上五祖呈意,求法即善;覓祖不善,卻同凡心奪其聖位。若不呈心偈,終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難甚難。”從中可看出,神秀顧慮重重,躊躇良久的困惑,恰恰在于怕別人誤解自己是爲了祖位,而非爲禅法。及至弘忍卒後,神秀“涕辭而去,退藏于密。”《傳法寶記》更具體地說神秀“後隨遷適,潛爲白衣,或在荊州天居寺,十余年,時人不能測。”直至儀鳳中(676-678),“荊楚大德數十人,共舉度住當陽玉泉寺,”始取得“名在僧錄”的合法地位。這時他已是古稀之年了。實際上,他本人也並未住于玉泉寺內,而是在寺東七裏的“地坦山雄”處,他曾說:“此正楞伽孤峰,度門蘭若,蔭松藉草,吾淨老焉。”有終老于此之意。《傳法寶記》說:“然十余年間,尚未傳法,”直至法如去世,學徒紛紛來歸,所謂“自如禅師滅後,學徒不遠萬裏,歸我法壇,”總不得已而開法,“遂開善誘,隨機弘濟,”可見神秀亦無爭法統的意圖。及至後來影響日重,“天下志學,莫不望會,”,“學來如市”,爲武則天、中宗所崇敬,被推爲“兩京法主,叁帝國師”,但此並非完全出于神秀本意。《大通神秀和尚塔文》雲:“師常晦迹棲真,久乎松壑。诏自江國,只命上京。而雲林之情,肯忘山水。”他“屢乞還山”,诏不許。說明神秀並未憑借自己的政治特權來確立自己的法統地位。如作于開元十叁年(725)的《珪和尚幢》在述李元珪之師承時說:“自達摩入魏,首傳惠可,可傳璨,璨傳信,信傳忍,忍傳如,到和尚(即李元珪)凡曆七代,皆爲法主,累世一時,”李元珪卒于公元7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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