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覺境、涵容互攝的圓融境、隨緣任運的日用境。對它們的詩學意象性表述,則是觸目菩提的現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覺境、珠光交映的圓融境、饑餐困眠的日用境。
其一,一切現成的現量境。“般若無知”是禅宗詩歌的重要思想淵源之一。在禅宗看來,世俗智慧是對現象界片斷的、虛幻的對象的認識,它承認主客觀的存在,承認邏輯思維、推理作用;而般若則是神秘的直觀,它無知而無所不知,是洞察一切、無所遺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觀照活動不需要經過任何感覺思維,不必借助任何語言、文字。由世俗之知升華到般若的無知,即是參禅最親切的悟入之處。清除了世俗之知,山水自然呈現于觀照主體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內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觀照主體泯除了心念意識,水月身心,通體澄明。此時觀照萬象,所見所聞悉是真如自性的顯現,由此形成了禅宗詩歌觸目菩提的美感特質。禅宗詩歌表征了現象界的乾坤萬象都是真如的顯現,山河大地即是真如的禅悟境界,以一幅幅清麗如畫的圖景,作爲禅者悟道的契機:秋風、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鳴蟬、翠峰、金柳、樵唱、漁歌……清麗如詩的景色,即是啓人心智的菩提大道。禅宗詩歌生動地反映了從蛙聲悟道、從柏樹子悟道、從火爐頭悟道等開悟情境。在禅宗看來,既然萬法皆體現著真實的本性,作爲萬法之一的人類隱秘情感的愛情,同樣能體現出真實的本性,因此在人類的豔情與禅思之間有著相通之處,由此形成了禅宗詩歌中以豔情喻禅的傾向。將豔情引入禅中,使禅宗詩歌增添了香韻缭繞的風致。
其二,能所俱泯的直覺境。禅意的感悟,不分能觀、所觀,花事歸花,菊事歸菊,當你觀察一朵花,凝視一朵菊時,你會一直走到花、菊的裏面,與之合而爲一,用花的感覺來看花,用菊的心情來賞菊,而不是用人的意識來看花賞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覺境。對此禅宗以“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表示。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雙方互爲觀照的主體,都具有空靈澄明的質性,無心而澄澈,沒有情感的粘著膠葛。禅宗詩歌,以清新美麗的意象,生動直觀地表達了這種悟境。在禅宗詩歌中,能觀與所觀,“如淨琉璃含寶月”,純明澄澈。禅者突破了生死牢關,別具雍容灑脫的襟懷,用這種襟懷直覺地觀照世間萬物,在世俗看來情纏欲縛、粘著膠固的萬物關系中,保持去來任運、自在無拘的平常心,如竹影掃拂時的階塵,安恬不動;似月輪照映時的海水,澄澈無痕。
其叁,涵容互攝的圓融境。禅宗詩歌的圓融境主要由理事圓融和事事圓融兩大部分組成。石頭《參同契》倡理事“回互”之說,昙晟《寶鏡叁昧》倡“明暗交參”之說。曹洞宗禅詩,遠紹華嚴宗理事無礙思想,近承《參同契》、《寶鏡叁昧》,形成了一套完整嚴密的體系,這個體系由相對立的兩大類意象組成,一是本體意象群,一是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種五位,都是上述兩大類意象不同的回互關系。差別平等,各住自位,是《華嚴經》等大乘經典的要旨,也是禅宗詩歌所表現的境界。按照華嚴宗旨,本體由現象呈現,現象與現象之間均爲本體之呈現,因而可以相互呈現,故不必于現象界之外尋求超現象的世界,不必離現象求本體,離個別求一般。這就打通了衆生與佛、現象與本體、個別與一般的隔絕,而達到圓融無礙。禅宗詩歌將事事無礙的精髓表達得淋漓盡致,生動地描繪了萬象森羅的大千世界中,有情與無情、個體與族類、高峻與深幽、光明與黑暗,都是同時具足相應的緣起大法,縱橫交錯,珠珠相含,影影相攝,呈顯出一真法界的莊嚴絢爛,它們互爲緣起,又各住自位,展示著統一和諧而又千奇百狀的生命樣態。
其四,隨緣任運的日用境。禅宗主張從凡境切入,認爲淺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礎,“一大藏教,不出個鴉鳴鵲噪;九經諸史,不出個之乎者也”, “全心即佛,全佛即人”。南宗禅主張饑來吃飯困來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體現在擔水、劈柴、飲茶、種地這些日用之中。在開田下種、吃飯睡覺之間,千萬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滅,雲去天無影,船過水無痕。“無事是貴人”是臨濟禅的主要思想之一,並成爲臨濟宗禅髓詩表現的重點,其要點即是隨緣任運。對隨緣任運的境界,禅宗詩歌通過饑餐困眠的隱士、自得其樂的漁人、快樂無憂的牧童來表現。禅宗詩歌對山居生活的描寫,充滿著詩情畫意。“竹笕二叁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閑雲”,山居景色,悠閑恬適,可以長養道心;“叁個柴頭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樸實無華,洋溢著高情遠韻;“生涯叁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去,逢山任意登”,山居風物,淳和質樸,絕去機心。日常生活,經由詩意的點染,遂充滿著禅趣。禅宗詩歌表征著脫落情塵意垢、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除了對禅宗詩歌境界的上述分析之外,本書還分析了禅宗詩歌的特殊樣式頌古,並探討了禅宗詩歌如何受大乘佛典的影響。頌古是禅詩園囿的奇葩,禅師以詩偈的形式表達對公案的欣賞、領悟,就是頌古。汾陽善昭的《頌古百則》有開風氣的作用,緊接著便有雲門宗雪窦重顯《頌古百則》,以及曹洞宗投子義青、丹霞子淳、宏智正覺的頌古巨製出現,其中重顯的頌古經由圓悟克勤《碧岩錄》的評唱,成爲光耀千古的絕唱,頌古創作在禅林遂蔚成大觀。本書探討了善昭頌古的得失,並指出其在頌古發展史上的貢獻。關于對雪窦頌古的集中分析,則由《禅宗哲學象征》來完成。禅宗五家七宗重視教外別傳,同時對大乘佛典精華也充分地汲取。本書以法眼宗禅詩創作爲例,指出法眼宗廣泛吸取教乘精華,對楞嚴叁昧、金剛般若、楞伽唯識、圓覺了義、維摩不二、華嚴法界的精髓廣撷博采,熔鑄成獨特的法眼,形成其獨特的宗風和詩禅感悟。至于對禅宗詩歌受佛教經典影響的具體分析,則由《禅宗思想淵源》來完成。
禅宗詩歌有數萬首之多,是一筆相當豐厚的文化遺存。但對它的研究,迄今還遠遠不夠,因此筆者不揣谫陋,做了嘗試性的工作。由于筆者學力有限,而論述的對象又極其特殊,雖然爲撰寫本書進行了較長時間的准備和相當艱辛的寫作,但離預期的目標還有較大的距離。我希望與更多的同仁一起努力,把禅詩研究推向深入。
《禅宗詩歌境界 導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