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五日已前”,是威音王那畔的絕對世界,心物不二,性相一如,萬法歸一,一亦不立,情識不到,不容擬議。如果有問有答,立主立賓,能所宛然,便落入相對世界。“十五日已後”,雖可言說,雲門卻不落言筌地說“日日是好日”。可見十五日以前泯除差別,十五日以後也泯除差別。有的論者說: “此則公案謂,不徒悔過去,不托望未來,應積極努力于眼前之生活,故雲門文偃勉勵佛子,謂日日爲最上、最高之日,應把握寸金難換之今日而精進。好日即吉辰之意,亦即日日皆爲舉揚佛法之吉辰。”《佛光》第1445頁可備一說。但需強調的是,必須擺脫好日的“好”字,否則仍然是拘執于“好壞”二見,正如李杏村所雲:“這句話代表時間的流注,通貫古今,無始無終,也叫人沒有插嘴的余地,因爲“日日是好日”意味著無善、無惡、無美、無醜,遠離是非恩怨、顛倒妄想、凡聖情智,正如水流花謝,一片天機,平庸之至,灑落之至,解脫之至,也自在之至。”李杏村《禅境與詩情》第24頁,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 人生多風雨,“日日”難得“好”。只有進入完全放棄辨別心、執著心的清純境界,高興時高興,悲傷時悲傷,而不受其束縛,不被它們所煩惱,才是“日日是好日”。 雪窦頌雲:
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迹。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岩畔花狼藉。彈指堪悲舜若多,莫動著,動著叁十棒。
“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雪窦頌古,往往以金剛王寶劍當頭截斷,然後再略微透露些消息。對“去卻一,拈得七”,人們常常把它當作算術來思考,認爲去了一,就是十五日以前的事,大錯特錯,切不可在言句中來理解,因爲胡餅裏面沒有汁水。必須向言語未生之前領悟。只有上不見有諸佛,下不見有衆生,外不見有山河大地,內不見有見聞覺知,如大死之人複活,長短好惡,打成一片,才能觑出“去卻一,拈得七”的真意。李杏村《禅境與詩情》第26頁:“一即七,七即一,一本散爲萬殊,萬殊仍歸一本。放之則彌六合,大而無外,故言“上下四維無等匹”;卷之則退藏于密,萬法歸一,一亦不立,故言 “去卻一”。”程兆熊:“七是多,去了一就是多,“多之爲美”,多則萬象森然。于是“日日是好日”,便是華嚴世界。”見《禅學論文集》第2冊第308頁。
“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迹。”徐徐行來,浩浩流水聲可以于不經意間踏斷;縱目流覽,無印痕的鳥迹可以于意識中摹寫出。同上書第26頁: “禅家悟證本體自性,與天地同體,與大化冥合,是以水流花開,鸢飛魚躍,不出天地造化之機,自與本原心性相應,故言“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迹”。” 能到這個境界,即使是熱滾滾的镬湯,熾炎炎的炭火,只要輕輕一吹,就可以讓它熄滅;即使是白芒芒的刀山,森戟戟的劍樹,只要大聲一喝,就可以令它摧折。
“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岩畔花狼藉。”證悟之後,“萬象森羅,風光無限,無一不是自性中物。學人如能見色明空,循相證性,自然心物無礙,逍遙自在,何處不是菩提道場?須菩提岩中宴坐,觀空證性,諸天雨花,落紅滿地,適足證明,空有無礙,性相融通,諸法自在,在空有交徹的美妙世界裏,虛空之神舜若多,何有立足之地呀!”同上書第28頁。 “空生”即須菩提。須菩提岩中宴坐,帝釋天雨花贊歎,須菩提問其緣由,帝釋天說:“我推崇尊者善說般若波羅蜜多。”須菩提說:“我對般若,並沒有說一字。”帝釋天說:“尊者無說,我乃無聞。無說無聞,是真般若。”于是天旋地轉,花雨飄落得更多。
“彈指堪悲舜若多。”舜若多是虛空神,以虛空爲體,沒有身體的覺、觸,受佛光照射時才顯現身體。雪窦說縱然修行到舜若多神那樣的境界,正好令人彈指悲歎。因爲“日日是好日”,生命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莊嚴,如此的神聖,不容擬議“動著”,一起心動念,就該吃叁十棒!
此詩先以去一拈七截斷人們對“日日是好日”的意識揣度,指出只要摒除情識,一念不生,即是天上天下我獨尊,上下四維無等匹。由于主體心境絕對澄明,對外物的感應也分外敏銳,“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迹”。雪窦又擔心人們沈溺在枯寂境界裏,隨說隨掃,以“草茸茸煙冪冪”的美麗景致將無事境界蓋卻,說縱然身體虛明似舜若多,也依然沈溺于死水。公案與頌古均表現了雲門、雪窦對把握現量境的深刻體證。《頌古》卷32海印信頌:“日日是好日,風來樹點頭。九江煙霭裏,月上謝家樓。”上方益頌:“冰消河北岸,花樹發南枝。到處有春色,天涯亦早歸。”圓悟勤頌:“豁開戶牖正當軒,玉兔金烏如轉軸。傳不傳,得不得,那知陌上春條綠。”都能寫出對迥超思量的“日日是好日”之體悟,只不過比起雪窦詩的造境奇崛、轉折多姿來,未免略遜一籌。
與“一切現成”相聯系的禅悟體驗是“本來現成”,它是“一切現成”的基礎。“一切現成”注重對現前一切的感悟,注重當下。“本來現成”注重向真如本心的回歸,注重本來。表達“本來現成”禅悟體驗的有“汝是慧超”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則:
僧問法眼:“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雲:“汝是慧超。”
法眼有啐啄同時機,具啐啄同時用,方能如此接機,超聲越色,得大自在。對本則公案的意旨,禅林有很多揣度。殊不知法眼垂示一言半句,如石火電光,指出一條徹悟之路,後人只管在言句上尋思說:“慧超便是佛,所以法眼這樣回答。”《頌古》卷36天衣懷頌:“嗟見衲僧生異解,認他虹霓作仙橋。”佛鑒泉頌:“途中多少尋春客,誤聽黃鹂作杜鵑。”普融平頌:“望風鳴處困鹽車,伯樂回觀價萬殊。可笑如今虞坂上,錯將驽馬作龍駒。” 有的認爲法眼之意是“大似騎牛覓牛”,有的認爲法眼之意乃“問處便是”,都了無關涉。如果這樣理解,不但辜負自己,而且埋沒法眼。必須是心志堅毅,棒打不回,牙如劍樹,口似血盆的禅者,才能領悟法眼的言外之意。以情識妄解臆測,就會喪失佛禅的慧命。《頌古》卷36慈受深頌:“一顆靈丹大似拳,服來平地便升仙。塵緣若有絲毫在,蹉過蓬萊路八千。”雲溪恭頌:“問佛雲言是惠超,當機一句不相饒。遲疑更向途中覓,重疊關山十萬遙。” 慧超能從法眼這句話悟入,是他平時努力參究的結果。對這則公案,法眼宗人稱爲箭鋒相拄,于一句下便切中要害,使學人悟入,用不著五位君臣、四料簡等繁雜的機法。法眼曾以“丙丁童子來求火”使玄則開悟,以“曹源一滴水”使德韶開悟。如果從字面意思來尋思推理,終究無法透過,正如雲門所說:“舉不顧,即差互。擬思量,何劫悟!” 《古尊宿》卷15《文偃》雪窦頌古闡發此意,尤爲清楚明白:
江國春風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裏。叁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
雪窦是一個具有大機用的宗師,將古人難嚼難透難見的公案,吟詠出來讓人容易了解,具有極高的才氣。雪窦能看出法眼答語的關鍵所在,又知道慧超悟解程度之深,更擔心後人在法眼言句下錯作解會,所以頌出。這僧如此問,法眼如此答,便是“江國春風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裏”。這兩句詩用春天的美麗圖景,來表示省悟的境界,象征著全無迷惑、不安、恐懼的開悟世界。《禅學與唐宋詩學》第256~257頁:“此一“大全”,即如何是佛,其作用遍周沙界,雖江南之國,春風吹拂,萬卉回蘇,此陽和回天之力,乃此一“大全”之作用,而不足以盡此“大全”,非此春風所能吹起也,此“大全”之真際未見,而春風吹拂,草綠花開之現象界中,已顯示此“大全”之作用,而文彩已彰;“鹧鸪啼在深花裏”,以鹧鸪啼聲喻法眼文益之答話,以深花裏喻答話之意乃在言外,鹧鸪呼鳴,可聞聲而不可見其形,言此一“大全”或佛,非言端語端可得。”可備一說。
“叁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雪窦後二句,更是慈悲心切,把不宜點明的意思點明無余。大禹鑿龍門爲叁級,故龍門有叁級浪。古代傳說,每年叁月叁桃花盛開時,鯉魚遊向龍門,能跳過龍門的,頭上生角,于叁級浪高中騰雲駕霧化龍而去;跳不過龍門的,點額曝腮,困頓于死水。而愚癡漁人,不知魚已化龍而去,以爲還在塘裏,連夜戽幹池塘之水以求魚。雪窦用這組形象,比喻慧超如魚化龍,于法眼言下大悟;而後世愚鈍禅人,以爲佛法證悟在法眼言句之中,尋言覓理來進行參究,根本不可能得其真谛。
此詩前二句以春風鹧鸪的美麗境象來象征脫落煩惱、一切現成的悟境,後二句以戽水求魚的新奇喻象來表示咬嚼言句、胡餅覓汁的謬妄。頌古本身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境界,顯示了作者深厚的詩學修養。
參禅者認識到本來現成、本來是佛,形成了鼻孔遼天的精神氣度。表達這類禅悟體驗的有“黃檗噇酒糟漢”、“南泉圓相”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1則:
黃檗示衆雲:“汝等諸人,盡是噇酒糟漢,恁麼行腳,何處有今日。還知大唐國裏無禅師麼?”時有僧出雲:“只如諸方匡徒領衆,又作麼生?”檗雲: “不道無禅,只是無師。”
禅宗發展到黃檗所處的中晚唐時代,如火如荼,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青原行思、石頭希遷等大師們的法嗣遍布中華。而黃檗卻說“無師”,這是因爲在他看來宗派乃是人爲的區分,各有各的體會。禅到處都有,佛在每個人的心中,主要應靠自己去領會、參悟,僅僅依賴于師家是沒有用的。黃檗說大唐國內無禅師,開悟而別具只眼的人,自然可以看出他在垂鈎釣問。《頌古》卷16龍門遠頌: “大唐國裏無禅師,不許會兮只許知。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诳愚癡…
《禅宗哲學象征 第四章 公案頌古與禅悟境界》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