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飯桶于僧堂前作舞,後有一僧以此叩問長慶,長慶贊歎金牛的作爲。本則公案中,學人舉金牛作舞之事向大光詢問長慶的意旨,大光也像金牛那樣作舞,學人禮拜,大光呵責其禮拜,學人也模仿起大光作舞。雖同是作舞,但實有見地高低法眼明暗的不同。大光之舞自悟性中流出,僧人之舞從模擬中生成,兩者實有霄壤之別。魚目不可混珠,否則禅旨的領悟與機鋒的切磋,容易流于缺乏實悟的優孟衣冠,因此大光予以喝斥。雪窦頌雲:
前箭猶輕後箭深,誰雲黃葉是黃金?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沈。
“前箭猶輕後箭深”,意指大光作舞是“前箭”,複雲“這野狐精”是“後箭”。“誰雲黃葉是黃金”,禅門接機時的各種方便,只不過是用來止啼的黃葉,等到啼哭停止,就會發現黃葉並不是真金。佛陀說一代時教,也只是止啼之說。大光喝斥“這野狐精”,就是爲了粉碎學人的情識,其中自有權實照用。“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沈。”雪窦敏銳地指出,如果四方八面的學者,只管如此陳陳相因地作舞,則禅的慧命,將掃地而盡。
此詩對缺乏實證的模仿沿襲風氣進行了辛辣的批評。禅的慧命在于創新,一空依傍。扶籬摸壁、優孟衣冠,只能導致禅悟慧命的喪失。
對鈍根之機的惋歎痛惜,還有“西院二錯”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8則:
天平和尚行腳時參西院,常雲:“莫道會佛法,覓個舉話人也無。”一日西院遙見,召雲:“從漪。”平舉頭。西院雲:“錯。”平行叁兩步。西院又雲: “錯。”平近前。西院雲:“適來這兩錯,是西院錯,是上座錯?”平雲:“從漪錯。”西院雲:“錯。”平休去。西院雲:“且在這裏過夏,待共上座商量這兩錯。”平當時便行。後住院,謂衆雲:“我當初行腳時,被業風吹到思明長老處,連下兩錯,更留我過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麼時錯,我發足向南方去時,早知道錯了也。”
天平曾到諸方遊學,參得些蘿蔔頭禅在肚皮裏,卻到處口出狂言,說自己會禅會道,輕薄狂妄。殊不知諸佛未出世,祖師未西來,未有問答未有公案已前,哪裏有什麼禅道。西院有意粉碎他的狂妄,便召喚他一聲。天平應聲舉頭時,早是落二落叁。西院說“錯”,天平仍未領悟,還以爲自己肚皮裏有禅,又前行叁兩步。西院又說“錯”,天平依舊稀裏糊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及至後來天平聽了西院的話,拂袖便行,更是落七落八。雪窦頌雲:
禅家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著。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錯錯,西院清風頓銷铄。
“禅家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著。”天平尋常目視雲霄,輕薄自負,以爲自己見多識廣,參訪過許多尊宿,懂得很多禅法道理。等到向洪爐裏烹煉,原來一點也使不著。
“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天平的輕薄,終于在西院處受到了挫折,不但沒有省悟,後來反而悔行腳,殊不知未行腳前已經錯了。“錯錯”,對西院連下的兩錯,有的認爲天平不會是錯,有的認爲天平無語是錯,都了無交涉。這兩錯,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如仗利劍直取人咽喉,使人斷除命根。能向劍刃上行,才能會得這兩錯,才可以見“西院清風頓銷铄”。
此詩反映了作者對盲禅的批評。法演曾教導學人:“莫學琉璃瓶子禅,輕輕被人觸著便百雜碎。參時須參皮可漏子禅,任是向高峰頂上撲下,亦無傷損。” 《圓悟錄》卷13天平的禅,僅僅是琉璃瓶子禅,被西院輕輕一擊,便七花八裂。此詩通過對天平的批評,表示了作者參須實參悟須實悟的禅學主張,對矯正禅林浮淺風氣,有積極的意義。
對鈍根機的批評,還有“桐峰大蟲”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5則:
僧到桐峰庵主處便問:“這裏忽逢大蟲時,又作麼生?”峰便作虎聲,僧便作怕勢,庵主呵呵大笑。僧雲:“這老賊。”庵主雲:“爭奈老僧何?”僧休去。雪窦雲:“是則是,兩個惡賊,只解掩耳偷鈴。”
本則公案中,雖然兩人的機用也沒有錯,但仍嫌拖泥帶水,不夠徹底,正如圓悟所批評的那樣:“是則是,二俱不了,千古之下遭人點檢。所以雪窦道“是則是,兩個惡賊,只解掩耳偷鈴”。他二人雖皆是賊,當機卻不用,所以掩耳偷鈴。此二老如排百萬軍陣,卻只鬥掃帚。若論此事,須是殺人不眨眼的手腳。若一向縱而不擒,一向殺而不活,不免遭人怪笑”,“雪窦道他二人相見皆有放過處。其僧道:“這裏忽逢大蟲時又作麼生?”峰便作虎聲,此便是放過處,乃至道:“爭奈老僧何?”此亦是放過處。著著落在第二機。雪窦道:“要用便用”。” 雪窦頌雲:
見之不取,思之千裏。好個斑斑,爪牙未備。君不見,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聲光皆振地。大丈夫,見也無,收虎尾兮捋虎須。
“見之不取,思之千裏。”雪窦感歎禅者正當禅機險峻處卻不能顯出大用,等庵主道“爭奈老僧何”的時候,便應與本分草料。當時如果有這等手段,必然能下一轉語。只可惜兩人解放不解收,見之不取,當斷不斷,早已錯過;擬議尋思,更是千裏萬裏。“好個斑斑,爪牙未備。”雖然兩人的應對也沒有錯,像兩只大蟲相似,但卻不是威風凜凜百獸膽裂的大蟲,還沒有長成堅固的爪牙,不能哮吼叱咤,搏殺獵物。
“君不見,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聲光皆振地。”雪窦引出百丈與黃檗的大機大用來與本則公案進行對比。百丈一日問黃檗什麼處來,黃檗說山下采菌子來。百丈問:“還見大蟲麼?”黃檗便作虎嘯之聲,百丈于腰下取斧作斫砍的架勢,黃檗約住他的手,飛掌而擊。百丈當天晚上開堂說:“大雄山下有一只猛虎,你們出入千萬要當心,老僧今日親遭一口。”《五燈》卷4《黃檗》後來仰山說百丈“不唯騎虎頭,亦解收虎尾”。雪窦引此公案,說百丈才真正有大蟲似的威猛,聲光落落振大地。相形之下,桐峰與學僧的機用就遜色得多。“大丈夫,見也無,收虎尾兮捋虎須。”雪窦指出,要做一空依傍鼻孔遼天的大丈夫,必須有實際的行履,既能捋虎須,又能收虎尾,功夫相續不斷。
此詩批評了禅林缺乏真實行履、主家賓家俱瞎的浮淺禅風,表達了作者呼喚腳踏實地、天風海雨般禅風的迫切希望。詩以大蟲形象貫穿終始,或抑或揚,給人以鮮明深刻的感受。
“黃巢後劍”公案及頌古也表達了對鈍根機的批評。《碧岩錄》第66則:
岩頭問僧:“什麼處來?”僧雲:“西京來。”頭雲:“黃巢過後,還收得劍麼?”僧雲:“收得。”岩頭引頸近前雲:“<囗力>。”僧雲:“師頭落也。” 岩頭呵呵大笑。僧後到雪峰,峰問:“什麼處來?”僧雲:“岩頭來。”峰雲: “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雪峰打叁十棒趕出。
一個禅者擔囊托缽到處參訪,必須具有行腳的眼目。這僧的眼睛像流星一樣的銳利,卻被岩頭勘破。據傳黃巢撿了一把劍,劍上刻有“天賜黃巢”四個字,他就自號爲沖天大將軍而起義,攻陷了長安而登上帝位。岩頭假托這個故事,詢問來人是否帶來了人人本具的金剛王寶劍,來僧回答說“收得”,力道未免欠足,雖然得“體”,但未備其“用”。他如果真是個大根器的人,就會殺活縱擒,提起便用。及至後來說“師頭落也”,也只是口頭禅,並無可取。所以岩頭呵呵大笑,這是本公案玄奧幽微難以觑透的地方。岩頭大笑,笑中有毒。這僧當時如果看得出,就不會千古以來受人指摘。其僧後來到了雪峰處,雪峰是岩頭的同參,一聽就知道岩頭的意思,也不與這僧說破,只是打了叁十棒趕出院。這一作略光前絕後,不愧是大師教人的手段。投子問疏山證禅師:“黃巢過後,收得劍麼?” 證禅師以手指地。投子雲:“叁十年弄馬騎,今日卻被驢子撲。”《五燈》卷13《疏山證》證禅師不愧是行家,既不說收得,也不說收不得,比西京僧高明得多。雪窦頌雲:
黃巢過後曾收劍,大笑還應作者知。叁十山藤且輕恕,得便宜是落便宜。
“黃巢過後曾收劍,大笑還應作者知。”雪窦頌岩頭大笑,說對其中的要義,一般人摸不著邊際。岩頭的笑,必須是方家才能知道。笑中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有殺有活。
“叁十山藤且輕恕,得便宜是落便宜。”這僧後來到雪峰處,依舊莽鹵,雪峰便據令而行,打叁十棒趕出,還只是輕罰,這僧仍然以爲得了便宜,其實是大大地失了便宜。頌古表達了作者對缺乏大機大用、魚目混珠之禅者的批評。
表達對鈍根機惋惜之情的,還有“一镞破叁關”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6則:
良禅客問欽山:“一镞破叁關時如何?”山雲:“放出關中主看。”良雲: “恁麼則知過必改。”山雲:“更待何時。”良雲:“好箭,放不著所在。”便出。山雲:“且來阇梨。”良回首,山把住雲:“一镞叁關即且止,試與欽山發箭看。”良擬議,山打七棒雲:“且聽這漢疑叁十年。”
良禅客以一箭射破叁道關門,比喻一念超越叁大阿僧祇劫、一心貫徹叁觀、一棒打殺叁世諸佛,不經任何階段而直參本來面目《佛光》第84頁。 良禅客能提出這樣奇特的問題,也算是一位戰將,向欽山左盤右轉,墜鞭閃鞍,到最後弓折箭盡。這則公案,開始時一出一入,一擒一縱,電轉星飛,都不落在有無得失裏。其僧是個英靈禅客,提出的問題相當有分量。欽山會者不慌,一聽便知其意,說你射得透叁關且不說,試“放出關中主看”,直指自性。良答“恁麼則知過必改”,也非同凡響。欽山雲:“更待何時”,良禅客卻道“好箭,放不著所在”,拂袖便出。至此雙方都是大家作略。欽山喚雲“且來阇梨”,良禅客果然把持不住而回首,遂落入了欽山的機關中。有的參禅者說,等欽山說“試與欽山發箭看”時便打,這是似是而非的見解。參究這則公案,胸襟裏必須沒有一些兒是非、道理,超出言句之外,才談得上一镞破叁關。若還存有是非、道理,終究摸索不著。其僧如果是這種人,欽山就很危險,免不了被其僧倒行。雪窦頌雲:
與君放出關中主,放箭之徒莫莽鹵。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雙瞽。可憐一镞破叁關,的的分明箭後路。君不見,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爲心祖。
“與君放出關中主,放箭之徒莫莽鹵。”此頌數句,取歸宗頌中語。後來同安聽到這則公案說:“良禅師善發箭,卻不懂得射中靶心。”有僧問:“如何得中的?”同安雲:“關中主是什麼人?”僧人回去將此語告訴欽山,欽山說: “良禅師如果知道這樣,就可以免我數落。同安不是好心,也須好好參究始得。” 《五燈》卷13《文邃》雪窦道有形無形,盡斬爲二段。善于放箭就不會莽鹵。
“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雙瞽。”對這兩句話必須泯除取舍之念才能透得過去。如果情存取舍,就很難了解它的意思。“可憐一镞破叁關,的的分明箭後路。”若要中的,箭後分明有路。欽山雲:“放出關中主看。”以至後來同安品評,都是“箭後路”。“君不見,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爲心祖。”參學者如果以此心爲祖,參到彌勒下生,也摸不著邊。如果是一位大丈夫,就會知道 “心”猶是兒孫,“天地未分”這句話已是落在第二頭了。《碧岩錄》本則評唱:““大丈夫先天爲心祖”,玄沙常以此語示衆。此乃是歸宗有此頌,雪窦誤用爲玄沙語。”
《禅宗哲學象征 第叁章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