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進一步。雪窦頌雲:
一國之師亦強名,南陽獨許振嘉聲。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盧頂上行。鐵錘擊碎黃金骨,天地之間更何物。叁千刹海夜沈沈,不知誰入蒼龍窟?
“一國之師亦強名,南陽獨許振嘉聲。”雪窦指出,至人無名,所謂“國師” 只不過是勉強安立的名號。在國師之中,善于接化學人的,以南陽國師最爲老成。 “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盧頂上行。”意爲必須向毗盧頂上行,才能見到這 “十身調禦”。一身化十身,十身化百身,乃至百億身,都不出法身。但有了法身的觀念,則又成執著,因此雪窦運用金剛般若隨說隨掃,說國師的作略是“鐵錘擊碎黃金骨,天地之間更何物”,將肅宗珍貴得如黃金骨的清淨法身觀念一錘擊碎,直得淨裸裸赤灑灑,更無一物可得,掃到無可掃,方是本來心,方是本地風光。《頌古》卷8沩山秀頌:“作者清規世莫俦,金篦曾握上龍樓。良哉撥破毗盧頂,直得文殊笑點頭。”佛鑒勤頌:“步步踏著毗盧頂,亦非自己清淨身。妙入空門得空相,祖師肝膽佛精神。” 此時一似“叁千刹海夜沈沈”,叁千大千世界香水海中有無邊刹,一刹有一海,正當夜靜更深時,天地澄澈,不可湊泊。如果閉目合眼來理會,正墮在毒海裏。必須有進入蒼龍窟宅探取骊珠的機用,才是活的法身。末句“不知誰入蒼龍窟”,表現出不執著清淨法身、月明簾下轉身、荊棘叢中投足的大機大用和慈悲情懷。《頌古》卷8以“鐵錘”句之後另作一首。
此詩首二句從破除國師的名相入手,烘托出南陽國師不戀浮名的超逸僧格。叁四句重現公案情景,並指出這是國師對肅宗的特殊接引。五六句點明國師之語的主旨,是爲了粉碎肅宗法身尊貴的意念。末二句暈染出一幅廣袤無垠、阒寂甯谧的情境,並暗示對此情境也不可執著,而要月明簾下轉身出,荊棘叢中下腳行。此詩將公案奧義抉發無遺,並以形象的畫面,拓展了公案的內涵。
七、圓融空有
禅宗開悟論的一個常用口號是“放下”,撥落一切情塵欲累,以臻于空明澄澈之境。但正如筆者反複強調的那樣,禅最忌執著。如果執著于空,就溺于死水頑空,而缺乏生機與活力。因此,在“行到水窮處”,還要“坐看雲起”,在真空中顯發出妙有的機用,將真空妙有打成一片,空有不二,才有真實受用。表達空有不二、死中得活禅悟體驗的,有“龍牙西來意”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0則:
舉龍牙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雲:“與我過禅板來。”牙過禅板與翠微,微接得便打。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牙又問臨濟: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濟雲:“與我過蒲團來。”牙取蒲團過與臨濟,濟接得便打。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
龍牙根性聰敏,帶著滿肚子的禅到處行腳參訪,向長安翠微無學禅師處問西來意被打後,又到河北向臨濟請教,仍然被打。龍牙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對這個問題,翠微說給我拿禅板來,臨濟說給我拿蒲團來,都已提示出超越否定與肯定的向上一路,可是龍牙卻不能領會,遵照翠微、臨濟兩老的話,遞給禅板、蒲團,卻被兩老打了一頓。龍牙仍然不悟,還說打即任打,反正沒有祖師西來意!龍牙把禅專解爲否定一邊,以“無”爲禅,唯將“無”的否定方面來應用。翠微與臨濟,都是超過了否定和肯定、差別和平等的向上義,欲提示非禅道、非佛道、超越凡聖的向上一路。龍牙堅持“無祖師西來意”,是在死水裏作活計,墮于平等的一面而沒有差別的作用。僧問大梅法常:“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大梅答: “西來無意。”鹽官聽了說:“一個棺材,兩個死漢。”《五燈》卷3《齊安》 西來無意,也是墮入了無事的死水中,缺乏活的機用,因此遭到鹽官的批評。石門聰禅師說,龍牙本來還可以張牙舞爪,抖抖威風,卻被老和尚打瞎了一只眼睛。雪窦說:“棒頭有眼明如日,要識真金火裏看。”《明覺語錄》卷1 確實,這兩位尊宿打風打雨,驚天動地,卻沒有打過明眼漢。翠微、臨濟要龍牙遞過禅板、蒲團來,是要試試龍牙的見識,這是假設的,是“權”。接得便打,這便是“實”。權實自在運用,禅機潑剌剌地躍動。換言之,將否定、肯定都超越過去,而且拿這些來自由運用,就成爲“禅機”。對于龍牙這樣墮陷于否定一面的人,就必須打破這個死窟窿。雪窦頌雲:
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禅板蒲團不能用,只應分付與盧公。
“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雪窦認爲,澄潭不許蒼龍蟠,死水沒有獰龍蟄。如果是一條活龍,須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騰雲致雨。龍牙本欲向翠微和臨濟張牙舞爪,卻不能運用禅板、蒲團,只不過是一條瞎龍,墮入死水,了無生意。既然是死水,就沒有翻天倒地的怒濤活力,所以難以振起達摩的真風。
“禅板蒲團不能用,只應分付與盧公。”翠微、臨濟分別讓龍牙拿來禅板、蒲團,龍牙依言遞給他們,正是在死水裏作活計。龍牙分明是駕著一條青龍,卻不知道騎乘,無法顯發出大機大用。《從容錄》第80則天童覺頌:“蒲團禅板對龍牙,何事當機不作家?”但也有人認爲龍牙能作得主。《頌古》卷30佛性泰頌:“子卿不下單于拜,始末常遵漢帝儀。雪後乃知松柏操,事難方見丈夫兒。”瞞庵成頌:“駕與青龍不解騎,人人盡道阿師癡。爛泥中有傷人刺,叁度曾施陷虎機。” 因此雪窦說,假若那禅板、蒲團分付到我,便要大大的賣弄一下。我當時若作龍牙,待他要禅板、蒲團時,便拈起來劈面擲過去。“盧公” 是雪窦的別號,其《晦迹自贻》詩雲:“圖畫當年愛洞庭,波心七十二峰青。而今高臥思前事,添得盧公倚石屏。”《明覺語錄》卷5詩中“盧公”系自指,含有以六祖慧能自許的意思。雪窦頌此公案,意猶未盡,另作一頌說:
盧公付了亦何憑?坐倚休將繼祖燈。堪對暮雲歸未合,遠山無限碧層層。
“盧公付了亦何憑?坐倚休將繼祖燈。”盧公得到了禅板、蒲團就會顯發大機大用,不必問有什麼憑據。只要沒有一絲挂礙橫梗在心中,灑灑落落,又何必要憑據。此時行住坐臥,語默動靜,不用再作佛法道理。雪窦興會淋漓地吟頌之後,宕開一筆,描畫出一幅美妙的景色:“堪對暮雲歸未合,遠山無限碧層層。” 黃昏時分夕陽染紅了逐漸籠罩在山頭的雲彩,從飄浮的紅雲中,隱約可見遠處的青山,層層交疊,形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景色。這既是文殊境界,也是普賢境界、觀音境界,是脫落清塵意想的現量境,能洗去各種煩惱與妄想,也與公案的主旨息息相通——本則公案顯示出禅的根本法:現成的就是絕對無。一凝滯在差別、平等、肯定、否定的任何一邊,便失卻自在的作用;若超過了這些對立面,並使之自在地運用起來,才是禅的真實義。
雪窦吟頌本則公案,先後用了兩首詩。前詩從無眼龍蟄伏死水意象生發,表達了對墮于枯寂的惋歎之情,以及對大機大用的呼喚。後詩另辟一境,寫脫落了相對觀念之後,行住坐臥皆是道,並以美麗的現量境,象征脫落煩惱的禅悟體驗。小詩蘊藉高華,瑰麗雄渾,顯示了作者矯健的筆力。
表達融彙生死之禅悟體驗的,有“大死卻活”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1則:
趙州問投子:“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雲:“不許夜行,投明須到。”
趙州的問法,叫“驗主問”。投子和趙州兩人,深得超群拔萃的機辯,兩人傳承的法脈雖然不一樣,機鋒卻很相投。“大死底人”是指“無念無作之人。此等之人,遠離一切見聞覺知、情識分別,不爲世與出世、順逆等之相對性見解所局囿”《佛光》第782頁。 爲了要獲得“大活”的機用,必須“大死” 一次,即達到絕對無的境界。“禅的經驗就是“大死一番,絕後複生”的體驗,爲研修公案而坐禅,和公案打成一片,與天地融合而爲一,先進入天地一如的 “真空無相”之禅定叁昧中,再從這種大死一番的絕對無,經由某種感應而獲得機緣,呼口氣而複生,大活而顯身,創造“真空妙有”之境。這便是從暗平等 ——死到明差別——生之道。”《一日一禅》第222頁“對于後天學來的知識,不可過分執著,要能達成完全死亡的禅心,但也不能因此而忘掉自己成無我。要將此無我再否定,亦即否定之後再否定的意思,禅者稱此爲“大活”。”《禅語百篇》第109~110頁“大死”是否定相對知識,而 “大活”是般若智慧的覺醒。《頌古》卷25正堂辯頌:“我疑千年蒼玉精,化爲一片秋水骨。海神欲護護不得,鳌頭一旦忽擎出。” 大死的人,沒有佛法道理,沒有玄妙、得失、是非、長短等等的計較思量,到了這個地步就是“休去歇去”,禅宗將這種情況叫做平地上死人無數,過得荊棘林是好手,必須明見本地風光才行。一般人到這地步已很不易,大沩慕喆把這叫作“不夠清澈潔淨”,五祖法演稱爲“命根不斷”《碧岩錄》本則引。 所以參禅必須大死一番絕後再蘇。真禅師說:“直須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欺君不得。” 《五燈》卷13《永光真》趙州問意如此。如果不是投子,被趙州一問,也實在難以酬對。趙州是一位大機用的宗師,問話包含著超出意識思量的玄機。投子不負他所問,回答得絕情絕迹,一般人不易明白。禅宗常說,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問在答處,答在問處。雪窦頌雲:
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鑒作家。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誰解撒塵沙?
“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鑒作家。”雪窦是徹悟的人,所以能將這句話吟得恰到好處,意爲大死一番、絕後再蘇的人,別具只眼,雖然與死漢相似,又何嘗是死?“大死的人”別具只眼,就如同活人。趙州是大活的人,故意提出 “大死”的問…
《禅宗哲學象征 第二章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