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
公案的靈魂是機鋒。所謂“機”,是指感受某種具體情境所激發而活動的心靈的作用,或指契合佛教真理的關鍵、機宜;所謂“鋒”,指活用禅機的敏銳狀態。“機鋒”指師家或禅僧與他人對機或接化學人時,常用寄意深刻、無迹可尋,乃至超越邏輯的語言來表現禅悟境界或勘驗對方。禅宗的機鋒,迅疾如石火電光,峻峭似銀山鐵壁,銳利猶箭鋒相拄。《碧岩錄》中有很多內容象征、吟詠禅宗對機。這類公案及頌古大體可以分爲四類:
1擊節機鋒迅疾:啐啄之機第16則、德山到沩山第4則、翠岩眉毛第8則、風穴鐵牛機第38則、一切聲是佛聲第79則、定上座問臨濟第32則
2贊歎機鋒相酬:劉鐵磨到沩山第24則、明招茶铫第48則、雲門問僧第54則、獨坐大雄峰第26則、慧寂慧然第68則、烏臼問僧第75則、末後句第51則
3激賞大機大用:好雪片片第42則、麈中麈第81則、趙州石橋第52則、趙州四門第9則
4批評機鋒遲鈍:如來二種語第95則、睦州問僧第10則、大光野狐精第93則、西院二錯第98則、桐峰大蟲第85則、黃巢後劍第66則、一镞破叁關第56則
一、擊節機鋒迅疾
禅宗對機,講究機機相副,箭鋒相拄。考鏡機用的高低深淺,有“啐啄之機” 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6則:
僧問鏡清:“學人啐,請師啄。”清雲:“還得活也無?”僧雲:“若不活,遭人怪笑。”清雲:“也是草裏漢。”
鏡清常以啐啄之機開示後學,曾示衆說:“大凡行腳人,須具啐啄同時眼,有啐啄同時用,方稱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 有僧便出問:“母啄子啐,于和尚分上,成得個什麼邊事?”清雲:“好個消息。” 僧雲:“子啐母啄,于學人分上,成得個什麼邊事?”清雲:“露個面目。”所以鏡清門下,有啐啄之機。本則公案中,鏡清的機用如石火電光。雪窦喜歡鏡清這句“草裏漢”,頌道: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啄,覺,猶在殼,重遭撲,天下衲僧徒名邈。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釋迦牟尼初生,指天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 《五燈》卷15《文偃》如此方是啐啄之機,酬對得恰到好處,是古佛家風。臻此境界者,便可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鹦鹉洲。唯有修證透脫得大自在者才能如此。如果疑惑未斷,粘滯言句,就無從領會。師徒酬對之際,一賓一主,一問一答,便有“貶剝”。
“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雪窦對公案悟得透徹,老婆心切,解釋得清清楚楚:母雖啄,不能致子之啐;子雖啐,不能致母之啄;母子各不相知,則啐啄之時,是誰在同時啐啄?但縱是這樣理解,仍然不能透過雪窦末後句。香嚴說: “子啐母啄,子覺無殼。子母俱忘,應緣不錯。同道唱和,妙雲獨腳。”《傳燈》卷29《智閑》雞子在蛋殼裏啐,母雞在蛋殼外啄,雞子並不覺得蛋殼的存在,小雞母雞都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啐啄之機便自然顯發,不致錯過機會。這樣同道唱和,才有獨到的見地。
“啄”,這一字是頌鏡清答道“還得活也無”。學人認爲自己修行已到領悟邊緣,只要向外啐,加上老師的一啄即可悟道。鏡清說:“這時給你啄一啄,果真會生嗎?會不會流産?”言外之意是我早就啄過你了,但你自己似乎還未能向外啐出來。“覺”,頌這僧道“若不活,遭人怪笑”。僧人聽了鏡清的話,說: “如果我未生出來,人家會笑我的。”此僧有些迷糊懵懂,雞蛋早已破碎,他本人還不知道。所以雪窦接著說“猶在殼”,以小雞尚處殼中,喻其僧未悟。雪窦向石火光中別缁素,閃電機裏辨端倪,更下一句說“重遭撲”,頌鏡清道“也是草裏漢”。鏡清暗示其僧仍被妄想所包圍,只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雪窦贊歎鏡清再度粉碎學人妄念,在詩的最後以“天下衲僧徒名邈”剪斷葛藤,說對啐啄之機,很多參禅者都拘泥于名相,結果愈扯愈遠。
此詩先提出對公案的總體見解,說學人在與鏡清的對機中遭到了“貶剝”。再以“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引導讀者進入更爲深邃的公案境界。複以“啄”、 “覺”等單音節促聲字,繪聲繪色地重現了對機情景,以“猶在殼,重遭撲”對其僧自以爲悟的心念重重遣除,再一次掃蕩天下禅僧拘泥名相的意念,引導讀者對啐啄之機作透徹之悟。詩多用單字短句,音節奇古,格調清越,聲情搖曳。
歌頌機鋒迅疾的,有“德山到沩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則:
德山到沩山,從東過西,從西過東,顧視雲:“無,無。”便出。雪窦著語雲:“勘破了也。”德山至門首卻雲:“也不得草草。”便具威儀,再入相見。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雲:“和尚。”沩山擬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卻法堂,著草鞋便行。雪窦著語雲:“勘破了也。”沩山至晚問首座:“適來新到在什麼處?”首座雲:“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雲:“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
德山聽說沩山弘化一方,直往沩山,以大師的風格相見,從東過西,從西過東,傲兀不羁。沩山深辨來風,只管靜坐閑觀。德山見狀遂出,走到門口,要與沩山再度法戰,遂重整威儀,返回相見。沩山端坐,德山提起坐具說:“和尚。” 沩山正准備取拂子,德山便大喝一聲,拂袖而出。沩山仍是雍容娴雅,即便是山河大地、森羅萬象、天堂地獄、草芥人畜,一時間齊聲發喝,他也不管;掀倒禅床,喝散大衆,他也不顧。德山遂背對法堂,穿上草鞋走了出去。這天晚上沩山才緩緩地問首座:“新來的和尚在什麼地方?”首座回答說當時就走了,沩山說: “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後來德山呵佛罵祖,打風打雨,始終跳不出沩山窠窟,被沩山見透平生伎倆。沩山可謂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雪窦知道本則公案的落處,敢與他評斷,更道:“雪上加霜。”頌雲: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裏坐。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雪窦才思縱橫,加上對公案有透徹之悟,娴熟于心,故下筆之時宛如神助。雪窦參透這公案,于至幽極微處,著叁轉語,撮來頌出。此叁句,說沩山兩度勘破德山,並且在德山去後再下斷語,將他再度勘破,德山可謂雪上加霜,幾乎險墮。《頌古》卷23佛鑒勤頌:“騎虎頭兮收虎尾,捋虎須兮真可羨。”懶庵需頌:“騎虎頭,把虎尾,霹雳一聲驚萬裏。坐觀成敗老將軍,腦後一槌誰敢擬。擬不擬,個個無裈長者子。”
“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兩句承上“險墮”,贊歎德山的機略。德山好像漢代的飛將軍李廣。李廣天性善射,深入虜庭,被匈奴生擒。當時李廣傷病在身,匈奴將李廣絡盛在兩馬間,李廣佯死,智奪胡馬胡箭,射退追騎,才逃了出來。德山再入相見,雖然形勢險峻,卻像李廣一樣能死中得活,轉身有路。有的人對機時,開始還像個禅僧,輕輕拶著,便腰做段,股做截,七支八離,所以宗師們常感歎將功夫做到相續不斷、首尾一如實在不易。德山、沩山的作爲,決非拖泥帶水虎頭蛇尾。
“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裏坐。”德山大喝之後走出法堂,似李廣被捉後設計逃出險境。雪窦頌到這裏,顯示了其高深的悟境,說德山背卻法堂穿草鞋出去,以爲得了便宜,殊不知沩山依舊不放他出頭,後來德山呵佛罵祖,終究跳不出沩山的預言。《頌古》卷23上方益頌:“袖裏金槌猶未動,山前飛騎去紛紛。”佛鑒勤頌:“急走下山叁十裏,又被沩山追一箭。”頑石空頌:“韬略雙全膽氣豪,當頭不怕陣雲高。排關自謂搴旗手,未免孤峰沒草窠。”
雪窦的這首頌古寫得非常圓熟,設喻貼切,傳神阿堵,將德山流星激箭似的禅風形容得淋漓盡致。而沩山慧眼識英雄、不遺人法的般若觀照,亦無限幽邃,雖遭遇劇變也能以雍容的態度泰然處之,意度沈雄娴靜,淵深莫測。
顯示禅者大機大用,勇于擔當氣質的,有“翠岩眉毛”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則:
翠岩夏末示衆雲:“一夏以來,爲兄弟說話,看翠岩眉毛在麼?”保福雲: “作賊人心虛。”長慶雲:“生也。”雲門雲:“關。”
對本則公案,有不少人向字句上咬嚼,向“眉毛”上揣摩,都不能得其要領。本則公案看似尋常實奇特,否則就用不著雲門、保福、長慶叁人應酬唱和了。叁人的回答,表達了各自的體驗和境界,尤其是雲門“關”字,極爲奇險,難以參透。雪窦頌雲: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關”字相酬,失錢遭罪。潦倒保福,抑揚難得。唠唠翠岩,分明是賊。白圭無玷,誰辨真假。長慶相谙,眉毛生也。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雪窦慈悲爲懷,打葛藤頌出讓人有個悟入之處。這樣做本是迫不得已,如果在字句上作情識妄解,就很難觑見雪窦的旨意。翠岩只說個“看眉毛在麼”,雪窦即贊美它千古無對,說它過于德山棒臨濟喝。“ “關”字相酬,失錢遭罪。”縱然是具備了透越叁關的眼目,到這裏也須留神才行。到底是翠岩失錢遭罪,是雪窦失錢遭罪,還是雲門失錢遭罪?“潦倒保福,抑揚難得。”保福什麼處是抑,什麼處是揚?“唠唠翠岩,分明是賊。”翠岩到底偷了個什麼,雪窦說他是賊?凡此皆切忌隨雪窦語脈轉,必須是有透徹之悟的人才知端的。“白圭無玷,誰辨真假。”頌翠岩大似白圭相似,沒有絲毫瑕翳,卻很少有人能夠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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