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雪窦才氣縱橫,從頭至尾,一串穿卻,到最後才頌道: “長慶相谙,眉毛生也。”眉毛到底“生”在什麼處,雪窦仍然沒有點明。 《從容錄》第71則天童頌有“翠岩長慶也修眉映眼”之頌,萬松評唱:“翠岩道“眉毛在麼”,長慶便道“生也”,乃壁上高僧一呼便應、瓶中養鵝隨聲已出底時節,豈識情可蔔度也。此所以道修眉映眼,冷地看人,一點謾他不得。”
雪窦的頌古,將對各人悟境的評判一一開列,直接得出結論,而抽去了得出結論的過程,這就使得禅詩呈現出超越邏輯的大幅度跳躍性,充分激活了讀者直覺思維的創造因子,對公案作透髓徹骨的體證,以獲得達成禅悟的關鍵一躍。
表示機鋒迅疾的,還有“風穴鐵牛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8則:
風穴在鄭州衙內,上堂雲:“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時有盧陂長老出問:“某甲有鐵牛之機,請師不搭印。”穴雲:“慣釣鯨兒澄巨浸,卻嗟蛙步輾泥沙。”陂伫思,穴喝雲:“長老何不進語?”陂擬議,穴打一拂子。穴雲:“還記得話頭麼?試舉看。” 陂擬開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雲:“佛法與王法一般。”穴雲:“見個什麼道理?”牧主雲:“當斷不斷,返招其亂。”穴便下座。
風穴是臨濟會下的一位尊宿。其時正值五代,戰亂頻仍。臨濟宗禅法非常流行,郢州太守請風穴到衙門內過夏,本則公案就是太守請他上堂說法時的一段對話。風穴的問答、開示語句都很奇特,攢花簇錦,句句直指佛法奧義。鐵牛是黃河的鎮守神,形體龐大,用鐵鑄成。風穴以鐵牛之機表祖師心印,謂祖師心印的機用,頗似黃河守護神鐵牛。一顆圖章,蓋了便拿開,就會留下印文來放行、肯定,蓋著不拿走,便看不見印文把住、否定。假定既不拿開也不捺著不動,這顆圖章是蓋好還是不蓋好?風穴的開示鈎頭有餌。法會中的盧陂長老也是臨濟下尊宿,出衆對機。風穴說垂鈎四海只釣獰龍,格外玄機爲尋知己。用十二頭水牯牛作爲鈎餌,本想接引大根器,卻只釣到瑣屑人。縱能講得千經論,一句臨機下口難。盧陂不能當機立斷,正准備想出機語來應對,卻被風穴步步緊逼,猶如陣敗不禁苕帚掃。盧陂又想找辦法來應付,未及想出,早已肝腦塗地。風穴一團精神,生機勃勃,如水上葫蘆,捺著便轉,深得隨機說法叁昧。雪窦頌雲:
擒得盧陂跨鐵牛,叁玄戈甲未輕酬。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
“擒得盧陂跨鐵牛,叁玄戈甲未輕酬。”臨濟宗一句中有叁玄,一玄中具叁要。詩意謂風穴一句之中具備叁玄,如同操戈執甲的勇士,不易應付。如果不是這樣,就拿盧陂沒辦法。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雪窦頌風穴的機鋒,別說是盧陂,即使是楚王城畔,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盡去朝宗,只要大喝一聲,也足以使河水倒流!《頌古》卷35圓悟勤頌:“盧陂當斷卻沈吟,電轉星飛被活擒。喝下機鋒如霹雳,叁玄戈甲振叢林。”簡翁敬頌:“一句猶如劈箭機,才生擬議犯重圍。”皆詠風穴機鋒之利。
此詩以作戰喻法戰,贊歎風穴擒得盧陂,跨在鐵牛之上,威風凜凜。風穴以臨濟叁玄叁要作爲盔甲武器,機鋒銳不可當。詩以誇張的手法贊歎這種勇猛的氣概,一喝之下,百川倒流,表達了作者對風穴機用的贊歎之情。
顯發大機大用、機鋒圓熟的,還有“一切聲是佛聲”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9則:
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屎沸碗鳴聲。”投子便打。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雲: “是。”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麼?”投子便打。
投子具有超群逸格的辯才,卻大辯若讷,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當有人提問時,對方還沒有開口,投子便能看出其用意,毫不費力地將之生擒活捉。本則公案中,學人將聲色佛法見解貼在額頭上,設下機關想套住投子。投子深辨來風,不動聲色地予以肯定。學人于是用屎沸、碗鳴聲也是佛聲,呼和尚爲一頭驢也是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動弦別曲,葉落知秋,引蛇出洞,釣他後語。學人不知,果然一釣便上。投子當即施以本色鉗錘,應聲便打。機輪辘辘地,左轉也靈動,右轉也靈動。學人想設圈套捋虎須,到最後反而鑽進了投子的圈套。 “蓋僧舉出“一切聲是佛聲”及南本《大涅槃經》卷18《梵行品》所載“粗言及軟語,皆歸第一義”二句,問其義之對錯,投子均予以肯定之答複,拈提“即文字之平等一味之禅”之旨。但僧執著文字,墮于惡平等之見,乃以屎沸、碗鳴聲亦是佛聲、呼和尚爲一頭驢亦歸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爲使僧放下偏執,遂予一打。”《佛光》第2950頁“此僧是故意用惡平等的方法來問,一切惡平等都出自己見,必須從根柢裏掃蕩這種己見,這正是師家的任務。” 《一日一禅》第274頁如果其僧有轉身一路,就成了個口似血盆的漢子,在投子拈棒時便掀倒禅床,縱使投子全機大用,也須倒退叁千裏。學人不能當機大用,敗在了投子的手裏。雪窦頌雲: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放一得二,同彼同此。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忽然活,百川倒流鬧湉湉。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投子平常說:“你們總說投子禅風樸實,如果有人問你們什麼投子的實頭處,你們怎麼回答?”禅宗常說:“機輪轉處,作者猶迷。”投子機鋒靈動,全無滯礙,所以雪窦說“放一得二”。僧問:“如何是佛?” 投子雲:“佛。”又問:“如何是道?”投子雲:“道。”又問:“如何是禅?” 投子雲:“禅。”《碧岩錄》本則引投子接人,常用此機。本則公案中,投子答僧只用一個“是”字,其僧卻兩回被打,所以雪窦說“同彼同此”。前四句頌完投子,後面頌這僧。
“可憐無限弄潮人”,這僧敢于拔旗奪鼓地說“和尚莫屎沸碗鳴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麼”,這就是“弄潮”處。但弄潮須有好水性,這僧用盡伎倆,依前敗在投子手裏,到最後落潮而死。投子應聲便打,這僧有頭無尾。雪窦想救活這僧,說“忽然活”,設想如果掀倒禅床的話,不但投子要倒退叁千裏,就連百川也要嘩嘩倒流;不僅禅床震動,甚至山川動搖,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頌古》卷25圓悟勤頌:“一條拄杖兩家使,一往一來無彼此。者僧若得投子機,隨手拈來打投子。”
投子風格看似樸實,卻極是高深莫測,達到了大智若愚大辯若讷的化境,表現了圓熟的機用,正如圓悟在本則垂唱中所雲:“大用現前,不存軌則。活捉生擒,不勞余力。”雪窦的詩,通過對投子以不變應萬變、處其環中妙用無窮的大機大用的吟贊,表現了對投子機鋒的無限崇仰。詩中對弄潮意象的運用,也極富動感。
表達大機大用的還有“定上座問臨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2則:
定上座問臨濟:“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禅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伫立。傍僧雲:“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
本則公案中,臨濟接機直出直入,直往直來,充分地顯示了臨濟宗峻烈逼拶之風。如果能透得過去,便可翻天作地,得到莫大受用。定上座就是這樣的人,被臨濟打了一掌,禮拜起來,當即就知道了臨濟的旨趣。雪窦頌雲: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巨靈擡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黃檗谥斷際禅師的大機大用,只有臨濟才能繼承。臨濟拈起一句話,不容別人再去推理尋思。稍一猶豫,便會落在五陰十二界,而如《楞嚴經》卷4所說的那樣:“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
“巨靈擡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臨濟一掌的威力,像大力神巨靈掌擘華山與中條山,放水流入黃河一樣。定上座疑情如山堆嶽積,在臨濟一掌之下,瓦解冰消。定上座是北方人,生性正直樸拙,開悟以後,全用臨濟的機用。一次路逢岩頭、雪峰、欽山叁人,定上座遂舉臨濟無位真人之說,欽山說:“何不道非無位真人?”定上座立即揪住他問:“無位真人與非無位真人,相去多少?” 欽山無言以對,臉色忽青忽黃。岩頭、雪峰求情,定上座才放過了他《林間錄》卷下。 又有一次定上座參加鎮州的會齋,在回寺的路上,靠在橋上歇息,遇到了叁個座主。其中一個問:“如何是禅河深處須窮底?”定上座一把將他擒住,准備抛向橋下,好讓他探到底。二座主急忙求情,定上座才放開了其僧同上。 定上座的手段,完全是臨濟的作略。
此詩先贊歎臨濟對黃檗宗風的繼承。正是在當年受到黃檗叁頓痛打的啓發下,臨濟才豁然大悟,並形成了峻烈機鋒,接機時不容擬議,如電光石火。後兩句緊承前文之意,以黃河之神巨靈揮掌擘破華山與中條山的雄奇喻象,比喻臨濟機鋒的剛勁威猛,給人以極爲強烈的印象。
二、贊歎機鋒相酬
表達機鋒相酬的有“鐵磨到沩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4則:
劉鐵磨到沩山,山雲:“老牜孛牛,汝來也。”磨雲:“來日臺山大會齋,和尚還去麼?”沩山放身臥,磨便出去。
劉鐵磨是久參禅客,機鋒峭峻。她平常住在距沩山十裏外的一間草庵裏,有一天探訪沩山,便發生了這場法戰。大機用的禅者相見,隔牆見角便知是牛,隔山見煙便知是火,一拶就動,一捺便轉。劉鐵磨與沩山的機鋒如石火電光,不容擬議。兩人的舉止宛如娓娓敘談。沩山距五臺山有幾千裏路,劉鐵磨爲什麼叫沩山參加大會齋?沩山聽了爲什麼放身便臥?兩人絲來線往,一放一收,如兩鏡相照,其間了無影像,機機相副,句句相投。絕情識…
《禅宗哲學象征 第叁章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