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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P4

  ..續本文上一頁矣。春蠶到死,蠟炬成灰,香銷夢斷,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樹猴(注:箧蛇:佛教認爲,地、水、火、風四大與心識和合,構成了人身。而組成這個人身的地水火風,如同四條毒蛇共居一箧,常常擾動不安,給人帶來病害諸苦;《大日經•住心品》分述六十種心相,最後一種爲猿猴心,謂此心如猿猴,攀援外境。《心地觀經》八:“心如猿猴,遊五欲樹。”)之喻也。且夫螢火暮鴉,隋宮水調之余悲也;牽牛駐馬,天寶淋鈴之流恨也;籌筆儲胥,感關張之無命,昭陵石馬,悼郭李之不作。富貴空花,英雄陽焰,由是可以影視山河,長挹叁界,疑神奏苦集之音,何徙證那含之果。甯公稱杼山能以詩句牽勸令人入佛智,吾又何擇于義山乎。”(《有學集》卷十五)

   石林這段話可以歸結爲兩個意思,其一是李詩表現了情感的極度消耗,將生命的所有能量耗盡,也就會幡然悔悟,從而獲得心理的安甯。佛典稱俗世爲“有情世間”。佛教的“世”有遷流、“毀壞”的意思,“世間”就是不斷遷流變化的世界。“有情”指有情識的生物,也稱爲“衆生”。既然是有情世界,無明愛欲與生俱來,那麼,要證得菩提智慧,就不妨縱身欲望之流,讓情欲之火徹底焚毀自己,讓愛欲橫流,肆意泛濫。等到情愛之薪成灰,情愛之河涸斷,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現無明愛欲只不過是空花而已。

   對情感的幻滅,義山體驗尤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香銷夢斷,絲盡淚幹,情焰熾然,終歸灰滅。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集解》第1472頁引朱鶴齡語)這種體驗也確實離悟不遠。參禅講究大死大活,講究大疑大悟。禅宗也主張“煩惱即菩提”,主張“火中生蓮花”,認爲在世俗的欲望中也可以證得菩提。然而,從李商隱創作的本身來看,他即使到了薪盡河幹的地步,也仍然執著于幻滅中的追求,韌性的執著、不渝的追求從來就沒有停止,因此,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徹悟過!有佛學意趣、禅學感悟和徹底的開悟不能畫等號。即以《無題四首》(其二)而論,“詩雖千回百轉,而終歸相思之無望;然于絕望之悲哀中,又複透出“春心”之不可抑止與泯滅”(《集解》第1483頁評)。李商隱的詩歌,表現了對感性生命的無償肯定,對青春美貌的極度渴慕。即使是追憶華年的《錦瑟》,明明“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集解》第1429頁引葉矯然語),仍然流露出對生命、感性的深沈眷戀。因此,說抒寫情感的極度消耗是爲了徹底斷滅情感,並不符合李商隱詩歌的創作實際。因爲縱身激情之流,在佛家看來,畢竟是蒸砂爲飯,成不了正果的。

   石林的第二個意思是李商隱詩歌表現了無常之苦,因此,他是以詩歌的形式讓人體驗箧蛇樹猴的無常恐怖,從而勸人歸入佛門。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確實表現了被無明(愛情)驅動之人對外境的攀援(對青春美色的眷戀),就像彌猴喜歡攀樹一樣,心逐境起。由于有了種種攀援,于是引起了生命的擾動不安,最終導致四大的離散,生命的解體。然而,問題的關鍵是,李商隱對無常的情感態度。他以詩人的直覺體證到無常,驚歎于無常——隋炀帝鑿河南遊,豔稱當時,唯余水調悲吟;唐明皇寵愛玉環,風流一世,僅剩淋鈴哀曲。輔佐劉備能征慣戰的關羽、張飛,仍不免被人誅殺;安定唐室功勳赫赫的郭子儀、李光弼,終難逃無常鐵腕;帝王將相,蓋世英雄,無一幸免地沈淪于無常之流。海誓山盟的愛情,掀天揭地的偉業,確實如空花,如陽焰!然而李商隱創作的目的,卻絕不在于“先以詩句牽,後令入佛智”(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並不在于用詩歌來演繹佛家苦、集、滅、道四聖谛,以證得斷除欲界一切迷惑的阿那含佛果。他只是想通過他杜鵑般的歌喉,用泣血的歌吟,引起人們對人生意義、存在價值的深刻反省,引起人們對生命、感性的深情眷戀。他本身就沒有透過情色牢關,衷腸似火,又豈能予人以菩提甘露的清涼?“凡說空,則先說無常。無常則空之初門。初門則謂之無常,畢竟則謂之空”(鸠摩羅什《維摩诘經注》卷叁)。李商隱僅僅達到了空之“初門”,離“畢竟”的“空”還未達一間,因爲作爲一個詩人,他空不了對人生的愛,空不了作爲其詩歌靈魂的熾烈情感,以致于“落愛見坑,失菩提路”(《楞嚴經》卷六),“因諸愛染,生起妄情”(同上卷八),因此,他終究不可能達到佛教所要求的“勤斷諸愛見,便歸大圓覺”(《圓覺經》卷上)的絕情棄愛的境地。實際上,《楞嚴經》等佛教經論裏對諸天情欲的細膩描寫,在某種程度上已顯露了佛教徒對人間情欲的豔羨。相形之下,李商隱對情愛的執著則顯得真誠得多。此情無計可消除,若論相思,佛也眉兒皺,又何況是綿邈缱绻的多情種子?因此,沒有必要將李商隱的詩硬行套入佛學理念。陶文鵬先生在評論研究王維詩歌的某種傾向時說:“對于王維山水詩中詩情、畫意和禅理的關系,我們應該有一個全面、辯證的認識,既要挖掘詩中深層的禅理意蘊,又不能把這些優美的詩僅僅看作是佛教理念的圖解。”(《中國禅詩鑒賞辭典》第169頁)此言堪爲研究者藥石。 在研究古典詩歌與佛教的關系時,應從作品的本身出發,切不可斷章取義,將一兩條詞語從原文中割裂開來,進行圖解式的索隱比附。否則,就會喪失詩歌本身的優美,偏離作品本身,將研究導入誤區。

   李商隱以其獨特的感情體驗,感悟到了有求皆苦、無常幻滅的佛教真谛,並汲取佛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痛苦,消解了痛苦,從而使其詩歌具有佛學意趣,使他的詩歌增添了悲怆之美、超逸之美。這是研究李商隱詩歌值得深入挖掘的問題。然而,這種宗教超越對李商隱來說,只是局部的,從總體上看,他的詩並不是對佛理的簡單演繹,不是導人入佛智。片面誇大李商隱詩中的佛教意識,會把研究導入誤區。李商隱明知追求幻滅,色相皆空,仍然跳不出情愛牢關,仍然對理想、青春、愛情、感性熱情讴歌、無比眷戀,走向了與佛學離情去欲、心不住境的相反的途徑。

  

  

《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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