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悟世界。
其叁,照顧腳下,不求玄妙。
立處即真、觸目菩提的宗風特點,生發了楊岐禅照顧腳下、不求玄妙的詩禅感悟。楊岐宗禅人摒棄方便施設、談玄說妙:“機關並是閑家具,玄妙渾成破草鞋。”將方便施設撤除之後,便可體驗到纖塵不立、本來現成的悟心:“本自圓成,不立功課,饑來吃飯,寒來向火。”這就揭去了覆蓋在雲绡霧縠下的玄妙面紗,使禅的本來面目顯露出來,將禅從缥缈的雲端移置于堅實的大地之上,將終極關懷落實于現實生活,使紅塵俗世與禅悟化境圓融一體,平常心是道。大慧頌“平常心是道”公案雲(《古尊宿》卷四七《雲門頌古》):
勸君不用苦勞神,喚作平常轉不親。
冷淡全然沒滋味,一回舉起一回新。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連“平常心”的意念都沒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則失卻了平常心。這平常心,是滅卻了浮華的清冷淡泊的悟心,雖然沒有世俗的滋味,但每當它發生作用時,都有活潑的機趣,在至純至淡之中吐露著悟性的光華:“大事既明,則十二時中,折旋俯仰,彈指謦咳,無非佛之妙用。”(《大慧錄》卷一) “不用安排,切須造作。造作安排,無繩自縛。不安排,不造作,善財彈指登樓閣。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搖鈴铎。”(同上) 不安排造作,觸處皆真,禅機汩汩地呈顯。
其四,紅粉香閨,豔思通禅。
立處即真,萬法皆體現著真實的本性。作爲人類隱秘情感的愛情,也是萬法之一,同樣能夠體現真實的本性。人類的豔情與禅思有著相通之處,這在楊岐宗禅詩中顯得尤爲突出。楊岐宗圓悟克勤,就是聽了師父法演舉小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而得以開悟的。這兩句小豔詩,寫深藏在帷幕背後的小姐(喻佛)頻呼小玉(喻通過各種手段),目的在于讓檀郎(喻指芸芸衆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種物象)的背後,就看你能不能用心來感應。克勤聽了這兩句小豔詩後,若有所悟,向師父求證。法演突問他:“什麼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聽到公雞振翅長鳴,對自己說:“這難道不是“聲”!”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並呈上一偈(《五燈》卷十九《克勤》):
金鴨香爐錦繡帏,笙歌叢裏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鋪著錦繡帏幄的閨房裏,金鴨香爐吐出來的香氣已漸漸消散。少年在錦繡帏裏聽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讓人攙扶著走了回來。像這樣令人心迷神醉的風流韻事,只有那個小姐——戀愛的意中人知道罷了,別的人又怎麼會知道其中的況味
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從小姐的深閨歸來一樣。他的確是體會了悟道的境界,可這個“道”是什麼,卻不可與外人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纏綿之戀情,只有個中人,方知個中味。
楊岐宗禅詩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兩者內證體驗都有不可言說性的特點外,還因爲兩者在表達上都有纏綿缱绻、一往情深的特點。在楊岐宗以豔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詩最爲香韻缭繞,其《頌馬祖日面佛月面佛》雲(《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丫鬟女子畫娥眉,鸾鏡臺前語似癡。
自說玉顔難比並,卻來架上著羅衣。
馬祖病重時,院主請安,問他身體怎樣,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據《佛名經》卷七,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語,顯示斷絕壽命長短與生滅來去之相,以契當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罷,在悟道者的心裏,永恒與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當下,當下即永恒,關鍵在于能否體驗當下現成的生命情趣。詩以青春少女對美的追求,喻禅者對本心的回歸。“語似癡”,是對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對本真佛性的肯定。通過一番似癡如迷的追求,少女堅信自己的美貌無與倫比,喻禅者堅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獨尊。此詩運思獨特,設色禾農麗,是一首風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舉俱胝豎指公案,頌曰(《五燈》卷二十《法演》):
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還他肌骨好,不塗紅粉也風流。
俱胝得天龍和尚傳授禅法,于機鋒應接之際,唯豎一指。臨終前說:“吾得天龍一指頭禅,一生受用不盡。”法演的詩,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頭萬事休,隨緣任運;以“懶梳頭”喻懶得設立各種機關;以隨意拿起一根金钗,向頭上一插,梳妝就告結束,喻俱胝毫不費力地豎起指頭,禅機應對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爲“肌骨好”,所以不塗脂粉,自有風流之致。喻俱胝以豎指應對學人,是因爲他經曆了一番磨煉,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別立機關,即可從容自如地應對學人。在法演的帶動下,楊岐宗禅人以豔情喻禅蔚成風氣。如中仁上堂,舉狗子無佛性公案,頌雲(《五燈》卷十九《中仁》):
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啭黃鹂。
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狗子無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爲著名的公案之一。參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須“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說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甲裏,但行住坐臥,時時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提撕得熟,口議心思不及,方寸裏七上八下,如咬生鐵橛沒滋味時,切莫退志。得如此時,卻是個好底消息。”(《大慧錄》卷二一) 中仁借用唐詩成句,以佳人喻學道者,以懷春喻對本來面目的懷想。佳人的一腔傷春意,在“停針不語”之時,喻對禅悟之心的體證,在于停止刺繡(一切人爲的機關)、超出語言文字的內證狀態。
其五,返本還源,歸家穩坐。
參禅悟道的終極關懷,是返回生命的源頭,徹見本來面目。在禅宗詩歌的象征話語中,還鄉、歸家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喻象。“張叁李四何王趙,問你渠今是阿誰?”趙錢孫李張叁李四,都不是我們的本來姓、本來名,可我們卻偏偏執幻爲真,四處流浪。流浪既久,就會反認他鄉作故鄉,距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禅者對此本心則尤爲關注,對遭受熏染前的“出處”心向往之:“鄭州梨,青州棗,萬物無過出處好。”對萬物“出處”、對本心的追尋,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楊岐宗認爲,人們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識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馳求”。禅宗認爲,只有將偷心剿絕,才能明心見性。“走作”系從《法華經》窮子喻借用而來,指離開本心而在外流浪。“馳求”指悖離本心向外尋求。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馳求,而且尋禅問道、參究公案、閱讀禅錄,以致于靜坐時心念紛飛,都是走作馳求,悖離了精神家園。只要剿絕偷心,停止走作,歇卻馳求,就是歸家穩坐。清遠禅詩,以澄明剔透、心機全泯的境界,描繪出歸鄉的美好(《古尊宿》卷二七《清遠》):
兩岸蘆花一葉舟,涼風深夜月如鈎。
絲綸千尺慵抛放,歸到家山即便休。
世人貪戀偷心,不願歸鄉。而禅師對學人所作的開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歸家穩坐:“千種言,萬般說,只要教君自家歇。”“千般言,萬種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南陽忠國師,一日喚侍者,侍者應喏。如是叁召叁應,國師雲:“將謂吾辜負汝,卻是汝辜負吾。”國師叁喚,意旨正在于使侍者歸家穩坐。但歸到家園,與原真的本我相會談何容易。大慧頌此公案雲(《古尊宿》卷四七《東林頌古》):
世路風波不見君,一回見面一傷神。
水流花落知何處,洞口桃源別是春。
詩以仙女與劉晨阮肇旋聚旋別,喻人與真實的本我旋聚旋別。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塵世之家,喻人悖離悟境,入俗入塵。入俗入塵之後,再度尋訪桃源仙境,不可複得,喻人與本心相會是何其困難。守端上堂,見衆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兩行淚,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劉皂《長門怨》成句,表示對迷子(君)歸鄉的殷切期盼。楊岐宗禅人頌此公案謂:“幾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遊子不歸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隨。”(《頌古》卷叁九無庵全頌) 禅師沾水拖泥,費盡心機引導遊子歸家,卻不見歸蹤,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楊岐宗禅詩中,有很多抒寫回歸之感的篇什(分別見《古尊宿》卷二九《清遠》、《圓悟錄》卷八):
鬓發已蒼浪,言歸恨不早。
獨立秋風前,相思望江島。
光景急如梭,賢明爭奈何。
千林凋敗葉,一雁度秋河。
風急砧聲遠,山高月色多。
誰當此時節,解唱紫芝歌。
這一類禅詩,大多將思鄉的環境設置在秋季,潛意識中受“悲哉秋之爲氣也”的悲秋意識影響。秋季萬木凋零,容易使人聯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頹,也容易觸動人淒恻的鄉情。也有的禅詩將思鄉背景設置在春季,則是爲了使人生起遊子不歸、春光凋零的惋歎(《古尊宿》卷二二《法演》):
頻頻喚汝不歸家,貪向門前弄土沙。
每到年年叁月裏,滿城開盡牡丹花。
此詩宛然是暮春催歸圖。詩中以“弄土沙”喻學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開了又謝,遊子仍迷途不歸,青春韶華被白白抛擲。
楊岐宗禅人對迷途不返的哀歎,織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懷鄉哀歌。詩詞修養精湛的禅師們,化用古典詩歌意境,抒寫歸鄉的種種情境:“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風浪拍天流”,“五湖煙浪有誰爭?自是不歸歸便得”,化用唐代崔塗《春夕》“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詩意,謂不歸的原因在于自己的迷執之心;“無孔笛,再叁吹。哩哩羅,羅羅哩。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猶唱翠眉低。”借用唐代鄭谷《鹧鸪》成句,抒寫對無孔笛吹奏出的鄉音之眷戀;“海門山,長安道,茫茫煙水連芳草。樓頭客,馬上郎,一聽落梅悲故鄉。”化用唐詩中經常出現的梅花落意象,來表示對故鄉的思念。清遠頌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挂得帆來遇便風,須臾千裏到家鄉。臨門上岸逢妻子,歡喜情懷不可當。”以流浪者歸家見妻時的喜悅之情、安頓之感,寫開悟時心靈得以休歇棲息的喜悅,將悟道的感受傳達得尤爲真切。
在楊歧宗人表達歸鄉主題的禅詩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開悟詩。法演初谒法遠和尚,法遠說自己年歲已高,恐耽誤他的終身大事,指示他去參見白雲守端,說守端必能使他獲得最終的開悟。法演遵命參見守端,舉僧問南泉摩尼珠公案請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獻投機頌(《古尊宿》卷二二):
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咛問祖翁。
幾度賣來還自買,爲憐松竹引清風。
參禅悟道,就是要“買”回這片幾度被“賣”出去的“閑田地”。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靈的故鄉。法演的詩通過祖孫對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于每個人的身上,只是由于我們不覺悟,馳逐他求,好似這片田地被多次賣出,最後終于將這片田地又買了回來,比喻馳求之心終于找到了安頓之處。此詩形象生動,寓義遙深,令人回味無窮。
世人生起相對的二元意識,背井離鄉。通過參訪禅門宗師,曆盡千辛萬苦,終于消解了心靈的沖突,回到了精神的故鄉。等他們一旦歸鄉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苦苦尋覓的,其實本身早已具備。楊岐宗禅詩形象地寫出了這種悟道過程。藥山參訪石頭時說:“叁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經論)某甲粗知,嘗聞南方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實未明了。”石頭爲之開示,藥山沒有明白,石頭遂指示他參禮馬祖,藥山于馬祖處契悟,後來返回石頭(《五燈》卷五《惟俨》)。 智愚頌此公案雲(《虛堂錄》卷五):
一重山了一重雲,行盡天涯轉苦辛。
蓦紮歸來屋裏坐,落花啼鳥一般春。
此詩與宋尼《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寫求道開悟的過程。學人不明白大道就在當下,就在屋裏,偏要千山萬水地去尋求。等到曆盡了千辛萬苦,回到屋裏,才發現大道不在別處,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鳥。
歸鄉後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悟道之後,饑來吃飯困來眠,所不同的是吃飯睡覺的人,已經不是原先的人。“歸原何所似?花底啭靈禽。”(《虛堂錄》卷六) 返本歸源,並不是歸向寂滅,而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剿絕了世俗的妄念後,煥發出嶄新的禅悟生命。心源沒有世俗的妄情,卻並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滿了生機活趣。生命的本原,是繁華落盡見真淳的原真,是“黃葉殒時風骨露,水邊依舊石斓斑”,是“秋風吹八極,木落露千山”,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香”的纖塵不染的如如之境。
《經典禅詩 第七章 楊岐宗禅詩 二、立處皆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