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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禅詩 第七章 楊岐宗禅詩 一、超越對立

  楊岐宗禅詩

  一、超越對立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147—155頁

   一、超越對立

   中國禅宗入宋後數十年間,臨濟宗下楊岐方會(996~1049)、黃龍慧南(1002~1069)又開出楊岐和黃龍二派。楊岐禅風靈活多變,除了雍容平淡之外,直截了當處,則一似金剛圈、栗棘蓬,頗有臨濟那種痛快淋漓、不容擬議的風格。楊岐兼得馬祖道一的大機、大用,加上他靈活的教學方法,顯得渾無圭角,因此,佛教史家稱他“宗風如龍”。在楊岐宗的禅學感悟中,洋溢著濃郁的詩情畫意:

   僧問:“如何是楊岐境

  ”師雲:“獨松岩畔秀,猿向山下啼。”進雲:“如何是境中人

  ”師雲:“貧家女子攜籃去,牧童橫笛望源歸。”(《古尊宿》卷十九《方會》)

   學僧問什麼是楊岐所證悟到的境界,楊岐雍容接機,隨手拈來,而妙趣天成。獨松吟風、群猿啼嘯,都是在宣說摩诃大般若。但此種聲音,只有心性澄明之人才能感應。沒有定性者,若經行此路,則未免岩崩股顫,猿啼斷腸。楊岐境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貧女在這裏可以得到山花野果,學道者在這裏可以得到維持慧命的資糧。牧童橫吹短笛,向水草豐茂處放牧;悟道者潇灑不拘,向人性的源頭回歸。楊岐應對學僧的話語,完全是哲理化、禅悟化的詩句,詩意語言所具有的形象生動、凝練含蓄、意義多元等特質,爲楊岐應答學人提供了絕佳的材質。

  

   一、超越對立

  

   楊岐說法,直指本元心地,剿絕二元意識(兩頭),纖塵不立。起心即差,動念即乖,楊岐宗人對機多闡此旨。大慧指出,了悟之境,泯除了一切差別對立,“儒即釋,釋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聖,聖即凡;我即爾,爾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攪成一味;瓶盤钗钏,熔成一金”(《大慧錄》卷二八), 容不得任何二元心識的揣度妄想。“春色無高下,華枝自短長”,在如如的本元狀態裏,沒有高下之別,人們之所以有短長之分,是因爲心裏有了計長較短的意念,因此,要“兩邊俱坐斷,一劍倚天寒”。 “兩邊”是相對的認識方法,要使相對的認識成立,至少要有兩種東西相對立比較,才叫做兩邊。如善與惡,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是認識。將相對的兩邊一揮兩斷,便需要有倚天寶劍一樣的般若智光。楊岐宗禅詩,迥超邏輯思維,表現了泯除各種對立的禅趣。

   其一,叁腳驢子,截斷意路。

   楊岐宗接引弟子,主張般若利劍斬妄情,朝滅絕理路的方向努力。楊岐宗最爲著名的是叁腳驢子公案,這則公案自發生之日起,即蜚聲叢林,充分說明了它對參禅者所具有的魅力:

   問:“如何是佛

  ”師雲:“叁腳驢子弄蹄行。”進雲:“莫只這便是麼?”師曰:“湖南長老。”(《五燈》卷十九《方會》)

   楊岐叁腳驢超出了理性的解析,因此“雖人人舉得,只是不知落處”。對叁腳驢子所有知性的解會,都是徒勞。因爲它的本身對于知性來說毫無意義。僧問大慧楊岐叁腳驢子弄蹄行意旨,大慧說:“無意旨!”確實,正是這“無意旨”超越知性的叁腳驢,踢踏出平等一如的世界(《五燈》卷十九《清遠》):

  

   一葉落,天下春,無路尋思笑殺人。

   下是天,上是地,此言不入時流意。

   南作北,東作西。動而止,喜而悲。

   蛇頭蠍尾一試之,猛虎口裏活雀兒。

  

   在這個平等的世界裏,春秋、天地、南北、東西、動靜、喜悲等圓融一體。踢踏出這個一體世界的,除了叁腳驢之外,還有“瞎驢”(《虛堂錄》卷七):

  

   瞎驢一蹈兩頭空,便與尋常路不同。

   寸步卻成千裏隔,紛紛多在半途中。

  

   驢子一旦成“瞎”,瞎卻愚目,慧眼頓開,所以一踏(將相對的意識粉碎)之時,兩頭(二元分別的意識)皆空,相對的觀念被截斷,鋪展開般若真空的大道,與尋常的意識邏輯的思維慣性截然不同。而時人卻不能“瞎”,舍不得“一蹈兩頭空”式的放舍身命,裹足不前,望崖而返,所以與悟境咫尺千裏,永遠徘徊在途中。在圓悟看來,將差別意識踢踏的“叁腳驢”、“瞎驢”,也就是大智大勇的“金毛師子”:“大道本來無向背,擬心湊泊已差池。吒呀卓朔能哮吼,即是金毛師子兒。”(《圓悟錄》卷八) 它們踏平了差別的世界,高踏佛祖頭頂而行,成爲宇宙間的至尊者:“自從踏斷千差路,便踏毗盧頂上行。”(《密庵語錄》) 正是通過“叁腳驢”這類藝術形象,楊岐禅運用般若利劍,將相對的意識斬除,大死一番,在否定之後,獲得絕對的肯定。

   其二,不觸不背,珠圓丸轉。

   楊岐宗在接引學人的時候,往往通過拂子、拄杖、竹篦等即興點染,用淩厲的的機鋒,把學人逼拶到肯定否定都不是的兩難境地。大慧宗杲居古雲門庵時,室中舉竹篦子問參學者:“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令參學者“不得下語,不得無語”,從之得法者十有叁人。禅林頌曰(《頌古》卷四十無著總頌):

  

   雲門舉起竹篦,才涉思惟蹉過。

   只這背觸商量,老人已是話墮。

  

   宗杲“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是給參學者思維設下的一座陷阱。只要學人一動心起念,有了諸如是竹篦子、非竹篦子的意念,就已經墮坑落塹,與本體悖離。無著頌翻進一層,認爲雲門的這番話,既然有了“竹篦子”、“觸”、“背”之說,也已經“話墮”,自身已陷進了語言的沼澤。一落言筌,即成過咎。爲了擺脫開口即錯的尴尬處境,禅師往往用詩意的圖景來表達:“若喚這個作拄杖子,捏目生花;若不喚作拄杖子,破家散宅。畢竟如何

  擲下雲:青山只解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大慧錄》卷叁) “磨今古”、“洗是非”,即泯除差別。但關鍵在于這“磨”、“洗”的本身也仍然要不帶“磨”、“洗”的意念才行。楊岐宗禅人熟谙此理,在突破觸背禅關時,往往出以不落兩頭的詩歌境象,參活句而不參死句。流轉跳宕的意象,不觸不背,珠圓丸轉,突破了背觸的藩籬,呈現出一片化機。

   其叁,聖凡一如,淨染不二。

   聖與凡,是相對的二分法,在楊岐禅中,得到了圓融。楊岐宗指出,如果禅者僅僅停留在了悟的峰巅,粘滯于聖境,而不能由聖入凡,仍不是大乘徹悟。“無位真人”與“不動尊”並不離棄現象界的生活。禅者由凡入聖後,應當再由聖入凡。從聖凡一如出發,楊岐宗禅人主張從凡境切入,認爲淺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礎:“一大藏教,不出個鴉鳴鵲噪;九經諸史,不出個之乎者也。”(《虛堂錄》卷二) 在經曆世法之後,就可以竿頭進步,將清涼高遠的萬仞峰頂與紅塵熱惱的十字街頭打成一片,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如此,即能“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不二”(《圓悟錄》卷十二)。 對這種悟境,圓悟《衆生本來是佛》偈形象地表述爲:“放憨放癡貪世味,閑情誰管真如地。有時得片好風光,十字街頭恣遊戲。”(同上卷十九) 

   了悟的峰巅固然不可停滯,現象界的生活也不等于禅。楊岐宗禅人主張聖凡一如,強調回歸于生活,卻並不意味著將禅庸俗化,而是要求禅者置身現象界,而不被現象界的生滅法所染。僧問:“舊歲已去,新歲到來,如何是不遷義?”守端說:“眉毛在眼上。”意思是明明有時光飛逝的遷變的現象存在,什麼是“不遷”的禅髓呢?守端的答語,用眉在眼上暗示雖則有各種遷變現象的發生,但真如自性卻不會隨之改變。月庭忠作二詩頌此公案(《頌古》卷叁九):

  

   罷釣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饒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落葉已隨流水去,春風未放百花舒。

   青山面目依然在,盡日橫陳對落晖。

  

   “罷釣”四句,用唐人司空曙《江村即事》詩成句。詩以“不系船”喻禅者任性率意、隨緣自適的放曠襟懷,以“江村月落正堪眠”喻禅者安處于現象界之中。後二句以縱經風吹仍在佳境喻經曆世俗之事,卻不會影響到心性的甯靜。第二首以落葉隨水寫舊歲已去,以百花將舒寫新歲到來。但葉落花開,都是起滅流轉的現象,詩人的心性,則猶如“青山面目”,亘古如斯,“橫陳對落晖”,不受時令遷變的影響。在此一如之境,說淨說染都是塵。青山與落晖,相對兩忘言,無動亦無靜,無淨亦無染。

   其四,不涉迷悟,真妄一體。

   與聖凡一如體驗相類的,是楊岐禅真妄一體的禅學感悟。楊岐宗反對貪戀悟境,指出“真實到家之士,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隨情起解”(《古尊宿》卷二八《佛眼),指出只有似是而非的人,才會沾沾自喜地自以爲悟。如果本身在悟之中,就不會有悟的意識:“眉毛眼睫最相親,鼻孔唇皮作近鄰。至近因何不相見,都緣一體是全身。”(同上卷二九《清遠》) 說個悟字,便從與悟的“一體”中分離出來。並且,即使真正了悟,一旦生起了悟的意念,就會重新墮入迷的沼澤中。“寸絲不挂,猶有赤骨律在;萬裏無片雲處,猶有青天在”(《圓悟錄》卷五)。 說是“寸絲不挂”,還有赤條條(“寸絲不挂”)的意念存在;說是萬裏無雲的澄徹覺悟,還有“青天”(萬裏無雲)的意念存在。一旦有了這些開悟的意念,就被“絲”、“雲”給挂住、遮住了,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寸絲不挂”、“萬裏無雲”。法演偈雲(《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人之性命事。第一須是○。

   欲得成此○。先須防于○。

   若是真○人,○○。

  

   ○,即是空的形象表述。人要求得安身立命處,最重要的就是空,即心境蕩滌情塵意垢後的空明、甯靜。因此第一步必須○。但○並不在于封閉自己,而要顯示開放的特性,它意味著對外物不失本性的澄明感應。所以要成就此○,還須防止枯木寒灰般的○。前一個○,是生機洋溢的澄明心境,是真空、妙有;後一個○,則是枯木死灰、窒息生命的頑空、斷空,乃參禅之大忌。“若是真○人,○○。”達到了○之後,必須連○也○掉,否則,有了○的心念,又談什麼○?○掉○之後的○,才是真正的○,它是圓滿的表征,也是一切可能性的淵薮。

   楊岐宗法演提舉倩女離魂公案,表示了楊岐宗對真妄一體的體證。《無門關》第叁十五則:“五祖問僧雲:“倩女離魂,那個是真底?””倩女離魂系唐代傳奇故事。倩娘嘗許王宙爲妻,既而父悔,倩娘抑郁成疾。宙亦深以爲恨,欲赴京師,途中忽遇倩娘,遂相攜至蜀,兩人一起生活了五年,産下二子。後來王宙回到嶽父家拜謝,卻發現倩娘仍然病在閨中,唯余一息。衆人見王宙與“倩娘”回來,也感到非常奇怪,室中病女聽了外面的動靜卻非常高興,起身出門相迎,兩位倩娘合爲一體。此時衆人方知,和王宙一起生活達五年之久的倩娘,原來竟是病女的離魂!禅者頌此倩女離魂雲(《頌古》卷叁九雪庵瑾頌):

  

   南枝向暖北枝寒,何事春風作兩般。

   憑仗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看。

  

   公案的要點在于參究自心本性的真妄善惡。《證道歌》:“君不見絕學無爲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真妄不二,迥超情識。若無分別,則不論變現爲何種形式的生命體,都是菩提道場。倩女離魂,表達的正是真妄不二的悟境。詩意以詠梅爲喻,梅花之所以在春風中有先開後綻之別,是因爲南枝向陽北枝朝陰,但它們都擁有同一根株,先開後綻,只是現象的差異,生命的根元並無兩般。詩人告誡高樓吹笛者,不要再吹奏起使梅花雪落的落梅曲,還是留下這些花朵,供人倚欄細細賞玩,供明眼人好好參究。小詩含思宛轉,風情搖曳,將人思緒引向了梅花之後的深遠悟境。只有站在不涉迷悟、真妄一體的立場,才能欣賞品味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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