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洞宗禅詩
叁、洞山“正偏五位”偈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90—95頁
叁、洞山“正偏五位”偈
曹洞宗遠紹華嚴理事無礙宗旨,近承希遷、昙晟禅法,提出了正偏五位等思想。五位,指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正”指本體、靜、空、平等、絕對、本覺、真如等;“偏”指事相、動、色、差別、相對、不覺、生滅等。正偏回互,組成五種不同的關系,是爲正偏五位。《五燈》卷十叁所載洞山的詩偈,形象地說明了正偏五位的修行階位:
正中偏,叁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嫌。
“叁更初夜”黑而不明,表正位,“月明”爲偏位,由混沌未分的原初狀態,産生出森羅萬象,由一元走向二元,由絕對走向相對。不變的本體隨順衆緣而生起種種現象。《正法眼藏》卷叁:“白處說黑底,又不得犯著“黑”字,犯著“黑”字即觸諱矣,……謂能回互,只言“叁更”。“叁更”是黑,“初夜”是黑,“月明前”是黑,不言黑而言“叁更初夜月明前”,是能回互、不觸諱。”《洞上古轍》卷上:“以月明前顯其黑,是黑顯時中便有明。”在此階位,參禅者雖然承認有精神本體,但還不懂得萬物由本體派生,“孤理而缺事”(《五家宗旨纂要》),體用關系上忽視用的一面,稱“正中偏”。洞山認爲,參禅者在此階位,對本來無物到生萬象形不必驚怪,因爲由空而生的色,色的當體也就是空。
曹洞宗以“初夜”、“五更”,象征渾沌未分的原初狀態,以“玉兔明”、“金雞唱”、“龍吟”、“虎嘯”表示由體起用:“玉兔既明初夜後,金雞須唱五更前”,“龍吟初夜後,虎嘯五更前”。曹洞宗“借黑權正,假白示偏”,用“黑面老婆披白練”象征由空生色,由體起用。“石女”、“木人”,象征不落意識的絕對空境。然而,“弄機”、“作舞”、“敲戶”、“驚夢”之後,原本的混沌不複存在,開始産生分別,猶如從渾然不覺的睡眠狀態中醒來,開始産生分別認識一樣:“石女機梭聲軋軋,木人舞袖出庭前”,“夜半木童敲月戶,暗中驚破玉人眠”, “正中偏,混沌初分半夜前。轉側木人驚夢破,雪蘆滿眼不成眠”。“雪蘆”即是雪覆蘆花,雖然蘆花(色界事相)爲白雪(空界本體)所覆,渾然一色,但在混沌夢破之後,就有了區別,它們不再是原初的同一了。
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
分明觌面別無真,休向迷頭猶認影。
參禅者臻此階位,不再強烈地呈現分別見解,現象界的一切逐漸隱退。這是真如向上還滅門,舍棄具體事相,直顯根本理體。但參禅者此時雖承認現象是假,卻往往不懂得透過現象進一步探求本體,“孤事而缺理”,體用關系上缺少體的一面,稱“偏中正”。詩意謂一覺醒來,天已放亮,日出光燦,如同古鏡(人之本心),這是自千差萬別的事象直指真如平等的法界。參禅者應在此基礎上再進一步,“分明觌面別無真”,自己的真心、真性當體即是,“一切色是佛色,觌面相呈諱不得”。沒有必要像《楞嚴經》卷四所說的那樣迷頭認影,迷失真性,執著妄相。須知,鏡子所反映出來的只是影子(幻相),並非絕對真實的“頭”(自性)。
曹洞宗認爲,事相歸于理體,猶如孤燈在太陽底下閃爍,微弱的燈光被強烈的陽光所銷熔:“隱隱猶如日下燈,明暗混融誰辨影。”曹洞宗以“輕煙”、“薄霧”、“白雲”,象征缥缈遷變的事相,以“皓月”、“寒岩”、“嶽頂”,象征恒常絕對的本體,以“籠”、“鎖”等字,表示空的事相遮蔽實的本體:“輕煙籠皓月,薄霧鎖寒岩”,“白雲籠嶽頂,終不露崔嵬”。以棄白就黑,喻事相向理體的回歸:“白頭翁子著皂衫”。《參同契》說:“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樹梢千萬枝,江湖兆億滴,雖然事相、毫末、滴水只是個別、殊相,但同樣是全體、理體,是大樹、江湖,因此,只要透過事相直顯理體,參禅者就會撒手回途,到無影堂前(喻煩惱悉皆殒滅)提持無上禅法:“臨歧撒手便回途,無影堂前提正令。”此時虛浮的事相就會全部殒滅:“人人盡向影中圓,影滅潭枯誰解省?”參禅者如同鬓發垂絲的老婦人,認識到色相之虛妄,從而不再執著事相,超越事相:“婦人鬓發白垂絲,羞對秦臺寒照影。”
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
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
“正中來”是從“正中”而“來”,指恰好處于正和偏的中間,即“恰好來自處于對立統一體中的正和偏的正中”(鈴木大拙語)。學人悟明自心,初證聖境。但雖證入聖境,卻不居聖境,而是披毛戴角,向異類中行。參禅者在此階位的正受是:不再感覺身心之存在,二者皆泯滅無余,本體已達無念之境,應萬象之差別,變現出沒自在之妙用,行走在“無中有路”。“無中”爲正位,“有路”爲偏位。“無中有路”,是沒有蹤迹的無路之路,在這裏,無論心行、事行,都無影無蹤。對于禅,說有說無皆不中,不能直接說破,就像不能觸犯當朝皇帝的名諱一樣,開口即錯;饒你有截斷他人舌頭的辯才,也無用武之地。只有不觸不犯,才能直指無始以來的本覺佛性。
這是不容擬議、玄而又玄、迥遠峻拔的境界:“玄路倚空通脈上,披雲鳥道出塵埃。”在此境界裏,松樹凋枯卻沒有衰老,花開滿枝卻沒有萌生,幹涸的大地上蓮花怒放,無生命的木馬生兒滿地,完全泯滅了精神與物質兩方面的差異:“松瘁何曾老,花開滿未萌”,“旱地蓮花朵朵開”,“木馬生兒遍九垓”,完全泯絕了意識的塵埃:“遍界絕纖埃”,“一片神光橫世界,晶輝朗耀絕纖埃”,“雖然照徹人間世,不犯鋒芒絕點埃”,“杲日初升沙界靜,靈然曾不帶纖埃”。
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
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沖天志。
“兼中至”與“兼中到”,在正偏五位中同居“他受用叁昧”的高層,屬菩薩應化度人的境界。兼即兼帶,兼前正偏兩位,卷舒自在。至,指向兼帶的境界而至,如人歸家,雖未“到”家而至別業。在此階位的正受是:從現象界差別妙用,體悟現象與本體冥合,而達于無念無想之境。詩中“兩刃”即菩提煩惱、凡人聖人、生死涅槃、言談沈默等一切相對立的觀念。功夫未到之時,不敢直面它們的交鋒,如今火候已到,一切法皆是佛法,對它們遂不須回避。縱使是置身紅塵的欲火,蓮花仍然本色天然,聖潔如故。“偏中至”的境界,自有一番沖天的志向和氣概。
在此境界裏,一切對立的觀念都“莫辨”、“難明”、“無迹”、“無痕”,煙消雲散:“猿啼音莫辨,鶴唳響難明”;“應無迹,用無痕。”
兼中到,不落有無誰敢和
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裏坐。
在此階位,參禅者既承認萬事萬物由本體派生,又承認萬事萬物空無自性,而獲得最終覺悟。修行到了“兼中到”階位,不論行住坐臥,不論說與不說,都超離對待,不與萬法爲侶。但悲智雙運的禅者,自度之後,尚須度人,不可高高居留在了悟的妙高峰頂。如果只是想一味地超出“常流”,恰恰是對佛法的誤解。真正見道之人,仍然會回到灼如炭火的紅塵之中,灰頭土面化導衆生,將清涼世界與熱惱人間打成一片,將萬仞峰頭與十字街頭化爲一體……如果只是貪圖“出常流”,則會流于枯寂,因此曹洞宗禅人力矯此弊,大力提倡淑世精神。